张继德被打死了,张玲悬了几天的心放下来,开始跟李名秋大发脾气,打开柜子,收拾东西要回家去。李名秋不断的劝阻她,张玲气的给了他一巴掌。

张玲到底还是没回成家,她大着肚子怎么回呢,而且还有张佩林。她跟李名秋吵了一架,肚子感觉到隐隐作痛,有点立不住,李名秋见状,吓的赶紧把她扶上床,张玲躺在床上,脸色煞白,想继续挣扎,然而很快也没力气了。

接连几天,张玲身体在断断续续出血,出的也不多,只有很少的量,弄在内裤上,不太明显。但是她很害怕,过了几天,出血越来越多,她告诉了李名秋,李名秋连忙带她去乡上卫生站。

半个月后,张玲生下了一个死婴。是死婴,而且是个男孩,特别小的一个,李名秋看到的时候心都凉了。

死婴儿被烧成了灰,埋在了山上,毕竟是肉,烧起来还是很费劲的,烧了一个下午才烧干净。李名秋独自烧了婴儿,回到家里,感觉身上充满了一种令人恶心的味道,好像进了一回焚尸炉。他洗了很久的澡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李名秋虽然有点难过,但是难过的程度有限,毕竟那是一个死婴,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动,也没有感情,只是一团死了的肉,都不能算个人。他最担心的是张玲,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

张玲躺在床上哭的不停,白天哭,晚上也不睡觉。李名秋请了半个月的假,在家陪她,每天给她煮饭,端到床上,白天也呆在家,哪里也不去。很快到了新年了,本来是一年最高兴的时候,此时也没有一点高兴的气氛。

以往过年蒸包子,蒸馒头,煮魔芋,点豆腐,今年也做,可是冷冷清清的,没人笑的出来。三十的这一天,李名秋跟水元一起去上坟烧纸,钱完纸回到家煮年夜饭,本来舅舅家让过去吃年夜饭,李名秋因为张玲不方便,也拒绝了,只让水元去她舅舅家吃,他在家中跟张佩林还有张玲一起过节。烧了一桌菜,又开了一瓶酒,跟张佩林喝了半杯。

张玲跟李名秋吵了几次架,孩子死了,她很伤心,然而她感觉李名秋一点也不伤心,既没哭过,也没见他难受,就见他每天煮饭洗衣服,安慰自己,张玲见他还有心情安慰别人,大概真的不是很伤心,像她伤心坏了,只管自己哭,哪有心思安慰别人。她想起之前的事情,情绪烦躁,便跟李名秋发脾气。

李名秋并不跟她争吵,只是一味的退让。张玲知道自己只是因为心情烦躁在无理取闹,但是无法控制,隔几天发作一次,一会好一会坏,反正日常。

过年,水元搭个小书包,到处去走亲戚。每年她必去的,除了舅舅家,便是她弟弟那里,她有个亲弟弟,生下来不久送了人,离的挺远的,一般很少往来,不过过年的时候总要走动一下。那个男孩子叫合生,已经有十岁了,长的非常像李建民,圆头圆脑的挺黑,眉眼跟水元也有几分相像,一副聪明相。

这孩子很调皮,被他父母溺爱的不像样。他养父母重男轻女,自己生了一个女儿,不喜欢,疼这个收养的儿子,他从小被父母宠溺,欺负姐姐欺负惯了,在学校里也特别凶,擅长打架皮肤小同学。男孩子们剪着短头发,头顶常常有个旋儿,乡下有个说法,说头上的旋儿越多,越厉害,一般的孩子头上长一个旋儿,合生头上长了三个旋儿,头顶一个,后脑勺两个,他爸妈从小就夸他长了三个旋儿,多么多么了不起,以后长大了多么多么厉害,这孩子长大了就成了个牛魔王,乃是班级里的恶霸,水元不喜欢他,跟他也没有什么感情。小时候有一次过年去他家玩,被他用个砖头把头砸破了,又总是被他打,水元因为是姐姐,不能还手,就很讨厌他。

水元觉得这孩子不好,被他爸妈教坏了,一点都不尊重人,喜欢欺负女孩子。不过这次去,发现他长大了很多,虽然还是有点恶霸,但是比小时候懂事多了,他竟然对水元好了起来。

刚到了那家,这孩子跟几个小孩正在竹林那边看杀猪,见到她也没啥反应,水元问他:“你爸妈在家不?”这孩子对她爱答不理的:“你自己去找呀!”

水元早就习惯了他这种样子,也不当回事,去了家里,合生的父母,她叫姨,叔,给她拿来花生瓜子吃。她跟姨叔坐在火边说了半天话,感觉无聊的很,合生跑回家,拿了一根香在火上点,再用香拿到外面去点炮仗。水元听见外面孩子吵闹,合生跑进跑出的,玩了一会,好像是注意到她了似的,问她:“你要不要跟我去放炮呀?”

水元早过了玩炮那个年纪了,不过对于合生的邀请有点受宠若惊,她答应了,跟合生去放炮。有不认识的小孩问道:“你是谁呀?你是他们什么亲戚呀?”水元不知道怎么回答,合生道:“这是我姐姐啦!连我姐姐都不认识!”

合生不是他父母亲生的,大家都知道,他自己也从小就知道,没什么说不得的。水元突然听他跟人说她是他姐姐,还有点讶异呢,合生从来都没叫过她姐姐,见到也总是“喂”“你”的叫。

血缘或许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水元在姨家呆了三天,跟合生的关系突然好了起来。晚上要睡觉,合生还帮她抱被子呢,白天还邀请水元跟他一块去山上挖折耳根鱼腥草,他话很多,很活泼很闹,不欺负人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水元第一次觉得他还是有些优点的,没那么讨厌。当然,他对他家里那个姐姐还是动不动就横眉立目,大呼小叫的,对他爸妈也是一如既往的高兴了撒娇,不高兴了就横眉立目,大呼小叫。

水元一方面因为自己得到了他格外的优待而有些受冲若惊,一面又感觉他这样对自己的姐姐和养父母有点太不好。可是看到他那个姐姐对他百依百顺,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他那爸妈被他骂的满脸堆笑,十分幸福,一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没法说什么,有些不自在,也就不自在着吧。

三天之后,她要回家,问合生要不要去她家玩。以往每年离开前,她也总要邀请合生过去玩,合生总没兴趣,不过今年却意外的答应了,要跟她去。

虽然合生是收养的,不过张萍李建民都死了多少年了,那边家里除了水元年纪小,还有个养子李名秋,而且当着家,合生的父母因此也并不担心宝贝儿子会回到李家去,被抢走之类哦,因此也不反对合生跟那边来往,只当是多个亲戚罢了。所以合生要过去玩,他妈赶紧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背上书包。

合生他养父母都是农民,比普通的农民家里好过一点,至少他从小没挨过饿,没穿过破衣服,每天能吃一顿白米饭,过段时间能够吃一次肉。不过李名秋工作以后家里条件好了许多,所以水元穿的比他要好一点,衣服书包都是新的,他虽然没有补丁,不过是旧衣服。

合生是第一次来李建民家。虽然水元每年要去看她弟弟,不过李名秋是不会去的,因为合生是水元的亲弟弟,不过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合生到了家里来,他却必须要好好招待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李建民和张萍的儿子,这样一见,发现他是个模样挺整齐,挺聪明的男孩儿,而且带着一股牛劲儿,水元叫他牛魔王,李名秋感觉非常贴切。

合生从来没来过这里,据说这里是他亲生父母家。他对水元是很熟了,不过还不认识李名秋,乍一看是个男人,又看家里还有个坐月子的女人,还有个瘫痪老头,感觉怪怪的。不过幸好这三个人都是统一的温言软语,笑盈盈,好脾气,接触了一会,便感觉还挺舒服。

张玲跟李名秋说,合生第一次来,让他带合生去给买衣服。李名秋自然知道的,第二天吃了早饭,便带水元和合生一道去赶集,给他买了一身新衣。

合生在这边也玩了三天,水元发现他在家大呼小叫,像个小皇帝,在外头还挺有礼貌,跟李名秋,张玲,张佩林都挺好的。水元陪他大队到处玩,玩了三天,回家之前,李名秋给他拿了五块钱。五块钱是一笔巨款了,可是因他很少来,而且他是李建民跟张萍的儿子。

李名秋看到合生,想起了许多久远的往事,再看水元,深深感觉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十年就过去了,明明记忆中还是个肉团,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而记忆中的水元不也只是个咬着手指,会流口水的小娃吗,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呢?他想起她偷吃人家的桃子差点被药死,送去卫生站洗胃,老感觉那是前不久发生的事,但是细细一算,有点可怕,那几乎也是十年前的事情。

好像从他读高中,读大学开始,时间就加快了步伐。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一晃眼就过去了,都没什么感觉似的,他老觉得自己还是个青少年的模样,而实际上,他已经有了工作,有了妻子,做过了一次父亲了,他的妻子刚刚生了孩子,躺在床上坐月子。

张玲在家养了几个月,渐渐能下床。六月份的时候,张佩林回了县里,张玲同父亲一起,也回了县里,她要回供销社去上班。李名秋想要留下他,可是他也找不到理由,只有送她回去。

张玲回了县城不久,有个叫王智的人,帮忙找关系,给张佩林联系了医院,还热心的找了个护工。七月份的时候,李名秋去县城看了张佩林,看见他状态很好,病情有了很多起色,而张玲身体也完全恢复了,又回到了苗条的身形。

那个王智,李名秋是认识的,和他还有张玲都是同学,读书的时候仿佛对张玲有好感。李名秋听说他曾经追求过张玲,具体是什么情形,他不知道,也没有关心过。大概因为他和张玲发展成恋爱关系,是张玲先主动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有谁追求张玲,就算是有,也不会放在心上。此时骤然听说是王智帮的忙,心里有点隐微的惊讶。

不过他还是没有多问,听张玲说了以后,便说要买点礼物去王智家感谢一下人家。

“晚上去买点水果吧。”他说。

而张玲,告诉他这件事,本来内心很忐忑,怕他会误会或者不高兴,都有点不敢开口,哪知道他这样平静,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觉有点失落。

晚上,他们夫妻用网兜提了水果一起去了王智家道谢。王智夫妻俩倒是挺热情的,李名秋跟老同学还喝了一点酒,吃了一通晚饭,才连谢着回了家。

张玲想让李名秋在县里找个事做,到处寻关系,这天回到家里,张玲高兴的告诉他,托人帮他找了个单位,在烟草公司,工作清闲,而且待遇很好,是国家单位,可以分到住房。张玲是兴高采烈的,然而听到李名秋的答复,她立刻高兴不起来了,生气的坐在床上。

李名秋在公社的工作很顺利,3月份的时候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已经发展了预备党员,很快就可以转正。不管是学校还是单位,想入党的人都是挤破了头,南乡公社一共也没有几个党员,他是乡上唯一的大学生,工作这两年里表现的优秀,所以才有机会,上级领导有意培养他,亲自给他当入党介绍人,写介绍信。而且他现在已经不做会计了,调到了办公室做书记秘书,才刚刚工作两年就调到了办公室,前途不可限量。

李名秋对工作有自己的想法,虽然烟草公司的工作很稳定清闲,但是一辈子就是个普通职员,没有前途。他在基层历练了两年,对于基层的工作已经有了经验,一步一个脚印的进取,他是不愿意去单位里混吃等死的。而且水元在乡下,他也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

张玲不管他怎么样,反正听他不肯到县里,生气的接连几个月没理他。

作为丈夫,李名秋算是很称职的。温柔体贴,做事勤快,脾气好的没话说,别的男人在家都是一副老太爷样,对妻子小孩吆五喝六,煮饭洗碗什么都不干,样样都要女人伺候,李名秋却没有一点大男子主义,洗衣服做饭,扫地刷锅,贤惠的很可以去嫁人了。虽然他和杨芸那桩事闹的难看,但是这毕竟也不是他的错,张玲虽然生了气,并且因为孩子的事跟他冷战了很久,但不至于因此就怎么样,过去也就过去了,两人最终还是和了好。这人性情这样好,模样又是这样的好看,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万里挑一,按理说张玲是不该有什么不知足的,但是她就是感觉不舒服。

李名秋对她总是很客气,她说什么,他笑微微的说好,她发脾气,他便没了声,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一声不吭的,搞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在想什么。有时候女人生气,是想让男人哄,但是李名秋见她生气,却好像是怕得罪她似的,连说话也不说了,不言不语。两人总是莫名其妙就冷战起来,要是张玲不主动跟他说话,他就能一直沉默下去。

张玲回想,其实他中学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性子,她不主动,他便不会主动。那个时候张玲觉得他这样子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漂亮而内向的男孩,让人想要走进他的心里,跟他相爱。然而两个人都已经结婚了,别说走进心里,连身体都进去过了,还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便让人很容易焦躁了。张玲认为他这样会影响感情,生了几次气,便想心平气和跟他谈一谈这个问题,然而李名除了道歉,便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了。

这个夏天在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中过去了。因为工作的关系,李名秋和张玲有点不愉快,张玲生他的气,他又没有办法自解,因此人也是心情抑郁,好在工作忙碌,能够稍稍缓解这种情绪。

李名秋调到办公室以后,在公社背后的宿舍院子里分到了一个单间,院子里住了几十户,都是公社的家属。宿舍设施齐全,有井,有厕所有洗衣台,门前还有花坛,可以开辟来种菜。因为林江村比较远,回家太晚,所以水元上学不在家的时候,李名秋便在宿舍住。

他在花台里种了小白菜,萝卜,种了一点香菜,每天晚上拔几棵白菜煮面条,早上吃面条,晚上吃面条。屋子里有个小煤油炉子,小铝锅,小小的,只够煮一个人的饭,偶尔煮一点粥。

李名秋不在家,水元便喊苏玉琼到家里来玩。苏玉琼还是那副样子,有时候别别扭扭,像条夹着尾巴,不叫的狗,有时候又脾气很大,穿着短的遮不住脚踝的旧裤子,像个细骨伶仃的瘦鸡,因为那脸蛋儿漂亮,又是个挺好看的瘦鸡。

水元翻箱倒柜的,把李名秋穿过的旧衣服找出来,看有没有他能穿的给他。苏玉琼挺高兴的,挑了两件衬衫,两条裤子。李名秋的旧衣服都还是挺好的,没有什么补丁,苏玉琼的身材跟李名秋少年时期挺相像,就是更瘦一些,穿着还合身。他拿着衬衣和裤子,站在地上,有些局促,水元催促他:“你换上呀!”

苏玉琼扭扭捏捏,左顾右盼,水元知道他怕羞,出去把门给他关上,道:“你在里面换吧,我不会偷看你的。”苏玉琼面红耳赤的,才坐在床上脱了衣服换。

他换好了,去开门,水元看他穿上李名秋的衣服,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瘦瘦的像棵小柏树,别提多讨人喜欢,高兴道:“这衣服你穿上合适呀,你拿回去穿吧,我哥他已经不穿啦。”

苏玉琼也挺兴奋的,很喜欢穿上衣服的感觉,他脸上带着笑,快乐的跟在她身后,他们到坡上去摘一种树的叶子。叶子可以做凉粉,摘回家洗干净了,装在瓷盆里,把滚烫的开水倒进去,叶子烫熟,烫烂了,使劲搅拌,滤去残渣,留下绿绿的浓稠汁水,放凉冷却,就结成了绿色的凉粉,切成条拌了特别好吃。他们摘了一小背篓的树叶,回来捣鼓凉粉,水元她表妹小霞也过来,跟他们一块玩,搅好了,一人端一个碗吃凉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