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6章(1 / 1)

老怪医便?颔首道:“既然如此,你只要?答应我,替我捎一些药材送去给京城里的一个人?,我就跟你下?山走一趟。”

“好,晚辈一定办到。”顾横之当即答应,不问具体,只要?对方肯下?山为?他娘看诊就好。

因他的急切,老怪医想说在前头的丑话也觉没必要?再说,回?草庐收拾好药箱,掩了门扉转过身来?,还是拄着那根枪棍。

顾横之已经?把蓑衣脱掉,和斗笠一并?暂放峰顶,手把手地?牵着对方下?山去。山路陡峭,一步一停,目光便?不时?从枪棍上滑过。

到底是他大姐曾经?片刻不离身的兵器,爱枪亦如手足,他感到有些惋惜。

老怪医其实腿脚尚麻利,但也乐得省些力气。有余暇看出他对自个儿拐杖的在意,就说:“兵刃最是不祥,我向来?不赞成女娃碰,不沾秽物的手学好医术能护家人?便?可,何?必非要?执兵器打?打?杀杀?”

“人?各有志,不分?男女。”顾横之简短应道,下?一刻又忍不住多言:“我娘就说过,逐志者?即为?勇者?。而我大姐,勇冠三军。”

老怪医却说:“可你娘一身沉疴,大半都来?自于战场刀枪啊。你姐姐上次来?,我也看出她?身有旧伤,只是现在年轻底子好,耐得起造罢了。”

顾横之沉默几许,俯睨群山间缥缈云雾,回?答:“若时?势允许,我一家人?,无人?不愿铸剑为?犁。”

视线收回?,便?见眼?前半步宽的羊肠道,他在一处稍微宽些的地?方蹲下?身,“这段路又陡又窄,我背您吧?”

老怪医也不推辞,把药箱固定到背后,便?趴到他背上。

两人?下?山的速度一下?快起来?,雨后山风沁凉,吹得山林万物皆萧索。

又是一年秋,火棘吐果,不日便?要?席卷四野,镶红厚土。

山脚下?的平坦开?阔处,扎着一顶不大不小的帐篷。

顾穰生从帐中搬出一把折叠的藤椅,打?开?来?四脚扎进土里摆稳当了,才扶老妻出来?坐下?。而后他半蹲在老妻身边,指着对面的小山说:“阿绵,你看那儿。”

那是一大丛茂盛的覆盖了整座山头的楠竹林。一场雨后,成百上千竿茂竹仿佛再度被刷上一层青绿,远远观之便?仿佛可以闻到清新竹香。

君绵扶着丈夫的手臂,定定看了许久,轻声说:“我想起我们?刚刚成亲那会儿,一起驻扎在朝天崖,崖上就有这么一丛竹林。”

顾穰生另一只大手盖上来?,包裹住她?枯瘦的五指,“我也记得,所以把营帐扎在了这里。”一出营帐,就能看到它们?。

君绵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悠然回?忆道:“那时?候是我们?最轻松的几年。我和你会想方设法地?把轮休凑到一起,去崖上竹林里荡秋千、抓竹甲虫,然后砍几根老竹子回?营焖竹筒饭。”

她?慢慢地?说,顾穰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说着听着,他的膝盖渐渐跪下?去,头颅也渐渐俯下?去,几乎要?将脸贴到自己的手背上。

直到君绵说:“生了横之以后,你我就再也不曾同时?驻防在哪一关。”

顾穰生无声出现的笑容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君绵注意到,但她?没有心力来?迂回?委婉,只能直言:“你比我忙,所以我教养他的时?间多些,可再多,一年也多不过三个月。他自己摔打?着长大,早早就有主见。如今他突然领了禁军的差使,定然也有他自己的咳”

她?身子一抖,抓住胸前披风闷咳起来?。

“阿绵!”顾穰生赶忙搂住她?,替她?顺气。他本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可终究没瞒住,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阿绵,我们?不说这些了。是不是风吹着了?我这就抱你进去。”

“顾穰生,你不明白。”君绵抓住他的衣袖,死?死?拽紧,用力说:“他一个人?在西北,受振宣军那干人?排挤;回?了宣京,又遭皇帝打?压。你叫他忍,叫他让,他听话,有什么都自己扛着,不向你诉苦。可你不能因此就认为?你都是对的,他必须按照你的安排来?做事,走你给他定好的路,不如你意,你就要?责怪他,说他做错了。”

顾穰生单膝磕到地?上,让她?更方便?地?抓住自己,“我知道,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想和他商量,怎么安全地?拒了皇帝,退了禁军的差事。”

君绵揪心道:“他不小了,自己的事能自己做决定,你为?什么就不能只是好好地?支持他?”

她?边说边喘气,缓缓又道:“元铮哪儿也不差,既为?长历练多年,又有功绩在身,接你的任不会叫将士们?不服。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是因为?她?是个女子,还是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孩子?”

顾穰生扶住她?双臂,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心中钝痛,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他大儿子出生那天,他爹战死?,他接任总兵。冥冥之中仿佛是早就注定的宿命,他一家男儿,生为?南方军的将帅,死?是南疆地?底下?的忠魂。他儿子,他孙子,他孙子的孙子,代代都应如此传承下?去。

如今却告诉他,这只是他先入为?主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寄予的厚望、铺好的道路不过是束缚和枷锁。

他实在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君绵注视着他的眼?睛,多年相知的默契让她?很快想明白了他心中难以跨越的坎,她?感到可气又好笑,只觉丈夫还是当年那个蛮不讲理的小霸王。

然而爱人?不复年轻,霜雪盖乌发,又令她?想起这些年他亦多有不易,伤疤亦与功勋等身。

种种担忧与心疼互相交织拉扯,在她?心中翻涌一刻,化作泪珠滚落衣裳。

顾穰生手足无措,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嗫嚅着不敢说话,伸手想替她?擦泪,半途又觉得自己手脏,单手在怀里摸了好一通,才找出手帕。

君绵却攥住帕子,不准他动作,自闭眼?嘶声抽泣。

顾穰生突然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并?让他慌张起来?,急急开?口:“阿绵,你想让我怎么做,我听你的,你别哭好不好?”

君绵低下?头,与他额头相贴,如私语一般:“我想见我小儿子,顾穰生,你能让我的莲子回?来?吗?”

顾穰生可以不再束缚大儿子,可以重新正视外甥女,唯独这一件事办不到。

这是他和妻子一生也无法弥补的缺口,他什么承诺都说不了,只能跪在她?面前,将她?拥进怀中。

“阿绵,你怨我吧。”

君绵靠在丈夫身上,艰难抬起双臂环抱住他的脖颈,声音喑哑而颤抖,“我不怨你,顾穰生……我丢下?你,你也,也别怨我……”

“顾穰生……”她?喜欢叫他的名字,也想用力将他抱紧一些。

可她?再也做不到。

下?一刻,她?的手臂从丈夫肩头滑落。

顾穰生感觉到了,如遭天罚,定在原地?。半晌,他侧低头,将脸颊贴上妻子的脸颊,轻轻地?唤她?,“阿绵,阿绵……”

青山失色,猗竹如晦。

长风吹落浊泪,带走他怀中温柔,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