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行在信上写了云织的现?状,又问累关战况,问征发进展,问他的父亲,问他那?些百姓……太多的东西让他牵肠挂肚,哪怕身陷孤城,也没?有封闭自己。
顾横之深觉对方从来不?曾变过,又生出层层担忧。深陷敌阵危机四伏,哪怕暂时安全,也不?能叫人放心半点。
于是问军师:“可方便带话??”
“可以。但需要回复的太多,只?能给你匀一句话?。”王义先没?有拒绝,他心里也难受,“自那?鹰第一次飞来,我每日提心吊胆,就怕以后再也收不?到消息。”
但他没?有办法,救不?了,也不?能去救。“只?能安慰自己,与其他被?破城灭家的地县相比,被?围城至少?还有希望。”
说罢又恍然?,和一个外人说这?些干什么?遂转口提醒:“一句话?已经够多了啊。”
顾横之回过神,“请军师跟他说,顾钰在银州。”
“就这?五个字,没?其他了?”王义先再确认一回,得到肯定的答复,便写好回信,吹干了装好,绑到鹰腿上。
苍鹰打开双翅冲上天空,头也不?回地追着太阳飞去。
两人仰头看了一会儿,顾横之忽然?道:“可恨。”
王义先偏头看他,面容平静毫无愤怒激动,只?觉自己一时半会儿真不?好猜这?年轻人在想什么,“可恨什么?”
“恨生来未有双翼。”
不?能展翅高飞越过千山万水。
顾横之回到银州,写了一封家书给娘,一封告罪书给爹,而后去找方指挥使?以及一众属官商议练兵的章程。
他将南方军的演练和盘托出,两州卫与西北军也不?藏私,大家去芜存菁,议定了一套最合适的训练方法。
眼?下振宣军最要紧的事就是将官紧缺,十?五万人的队伍,靠州卫和西北军那?儿抽调来的人手,完全不?够。
方子建欲请朝廷从兵部和其他州卫借人,再紧急开武举恩科。折子递上去,却不?能及时解难。
顾横之决定就在军中选拔,当众颁布了鼓励比武但禁止私斗的条例。五天一比,择优选取出一批级别最低的小队长后,操练时人人奋力争先,勇武者迅速脱颖而出。
有搞事的无赖刺头儿,他便亲自下场。只?要是与他比过拳脚的,无人不?服。
银州大营热火朝天地抛洒汗水之际,累关的长城被?鲜血洗过一遍又一遍。
而秦甘大地的另一头,王义先领兵去守累关之后,殷侯将边防线上南北所有的关口驻军都调回仙慈关,自己让自己成?为了一座孤堡。
这?是早就有的计划,兵力集中才能防止被?各个击破。而关内兵员锐减,屯田加上夏天的粮草储备,足够自足。
他甚至将关内一半的兵力慢慢挪到了玉水。这?座军屯重镇是仙慈关对内的前哨,西凉人陈兵相峙,因战略重心在东部,不?敢轻易攻打。他就不?断地施加压力,迫使?西凉人也跟着增兵,以减轻累关那?边的负担。
日子一天一天地数过中秋,苍鹰飞至云织,落到了主人手臂上。
彼时圆月转缺,贺今行正握着刀,在城墙里侧的女墙上一笔一划地刻下许多他熟悉的名字。
被?围一个月,城中军民人数锐减,牺牲者超过一千三百。为了避免引发瘟疫,遗体不?得不?集中火化。
除了骨灰,除了姓名,他不?知道还能为他们?留下些什么。
起初想刻成?碑,但城里找不?到合适的石材。为了守城,木石瓦材甚至金汁都已用尽。
他想,那?就直接刻在城墙上吧。反正现?在有许多的时间。
前两旬,西凉人还会前来叫战、偷袭、劝降,反反复复似无止境,吓得大家夜不?敢眠。最后分成?两批轮班,一刻也不?放松戒备,硬生生地熬。
大概十?天前,西凉人堵死了天河渠口,让地渠断流。每日依然?有小股骑兵前来叫战骚扰,却不?再试图攻城,就等着他们?城里食水耗尽,不?攻自破。
贺今行组织大家提前蓄了水,但水不?同于储备充足的粮食,慢慢就要耗尽。
他们?可以捡西凉人射来的箭矢,可以出城去抢西凉人的军械,却没?有办法另寻水源。
西北的气候干,自七月中一场雨后,老天爷再也没?有降过甘霖,城里的蓄水池干枯已久。
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
截断水渠,不?外乎用土石去堵。衙门库房里还有些炸药,本就是开渠口用的,再炸一回也算物尽其用。只?是渠口离城太远,需要好好计划一番,确保能炸成?功。
他转腕利落一钩,收了刀,吹去石屑,起身准备去找星央。后者负责坐镇东城门,南北两面城墙则由刘县尉与周碾等人巡守。
桑纯就在这?个时候替星央举着宝贝苍鹰过来,等贺今行取下信筒,就寻空地放鹰去。
后者走到火盆边,借着火光展信默读。
周围举着矛站岗的民壮见了,都翘首问:“县尊,是关内的信吗?”
“那?边怎么样啦?能来救咱们?吗?”
对于被?围困的百姓们?来说,救援是个很有重量的词。贺今行知道大家都盼望着什么,但他不?愿说假话?。
一时的谎言固然?能振奋人心,然?而谁也不?能确定战争何时才到尽头,胜利者又是哪一方。大家一起面对现?实,齐心协力寻找出路,才是最长久的办法。
于是他缓缓地摇头,概括地说:“西凉人正在全力攻打累关,守关很缺人手,接邻几?州的卫军都被?调来助战,仍然?紧缺。大家的亲人,也都在那?边帮忙,目前很安全。还有朝廷征的兵,也全部汇集银州,等训练好了,大约明年开春就能投入战场。”
“明年啊。”民壮们?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揪心:“那?累关能守住吗?”
“我不?知道。但他们?现?在能守住,我相信日后也能守住。就像我们?,没?有援军,也能坚持这?么多天。”贺今行向城内一指。在建的新城满目疮痍,可它?还在,没?有沦陷到敌人手里,“不?就是靠大家一起守下来的吗?”
众人顺指看去,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有人讷讷:“一定要守住啊。”不?论是自身所在,还是远方重关。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愿,也都默默祈祷,不?再说话?话?说多了会想喝水,但每日的饮水有定量,大家都很珍惜。
贺今行独自去城东,信纸卷在手里,到空无一人的街心,才重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