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没有说明是什么事,贺今行却奇异地懂了是他遭遇的那场截杀。
虽然早就已经猜到是谁下的手,但他还?是有些讶异,“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傅谨观交叠双手,放到腿上贴着柔软的狐毛,如同?昏昏欲睡前的闲话一般说道:“我?有些愧疚。”
“你看,我?,阿书,和你,我?们?有相似的名字,流着同?样的血,本该是现世最亲近的人。但我?作为兄长,纵容了她来伤害你。”
这句话的含义所具有的力量冲击极大,贺今行却只是沉默。
“你没有猜到吗?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傅谨观轻声笑出来,紧接着掩唇连咳数声。但这回没有仆从上前相劝,他咳完胸中郁气,很畅快地继续笑道:“我?不信你没有猜到。”
贺今行看着他笑,那双毫无血色的唇就像窗外百灵台上的盆梅,雪覆梅蕊,白得冷清。
“然后呢?”
“我?和阿书一母同?胞,我?们?互相依靠着长大,从宣京到承平再到稷州,她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
杀人,夺权,敛财,算计人心,对象不管是谁,哪怕是生养他们?的母亲,都没有关系。
不知何时,傅谨观抬起脸来,笑容已散尽。他拈起几上茶盏,认真道:“以茶代酒,我?向你道歉。”
银制的杯盏似乎很重,他的手腕在抖,但就这么举着,没有放下的意思。
贺今行刚落座的时候,侍女就送上茶水点心,但他在此之前一下都没有碰过。
此时用左手端起来,茶水已凉,他亦认真回道:“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对。”傅谨观颔首,遥遥举杯,而后直言道:“你来找阿书,想要什么?”
贺今行同?时敬过便放下茶盏,始终没有喝那一口,也不再做无谓的试探:“我?此次来,只想拿回秦王妃的手札。如果?我?没猜错,它们?都在二小姐手上。”
傅谨观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只有遗憾:“你来晚了。那些手札曾经在阿书手上没错,但后来她给了裴六小姐,六小姐应当?将它们?都带走了。”
那手札不止一本,皆由秦王妃随笔所记,内容涵盖不止医毒,烹调、木艺、稼穑、营建、乃至行军,所有她经历过的都有或简略或详尽的记载。
北黎啊。
秦王妃就剩这么一点身外之物,竟然去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贺今行初闻只觉完全出乎意料,后来又?觉是在情理之中。
他撑着伞走回吉祥街,雪大起来,密密地砸在伞上。
秦王府曾经的旧址距离殷侯府并?不算远,这条街,这样的雪,或许王妃也曾撑着伞走过。
那个时候她会想些什么?若时光能够倒转,他好想回去问一问她,看一看她。
因车马先回,持鸳与泉伯都到门上等他,冉儿在一旁蹦蹦跳跳地取暖。殷侯走了,这偌大的府邸又?只剩几个人。
他在巷口望见,便忙忙跑回去,关上大门,说今日去傅府的结果?。
他说:“如果?是靖宁公?主?的话,应该会很好地利用它们?,不至于?束之高阁,将那些宝贵的经验埋没。”
持鸳惆怅道:“王妃也说她写那些就是为了加深记忆。她记性好,写过的东西全都记在脑子里,我?翻着手札都未必有她准确。她说手札丢了就丢了,不必费力去寻。不论谁捡到,如果?能看几眼?,她会很高兴;直接当?作柴火烧也没关系,都能发?挥作用,何必拘泥作用大小。”
她曾经也这么想,但世事多变,“那手札对你意义重大,怎能不要回?哪怕是北黎,只要知道在靖宁公?主?手上,告诉飞鸟师父,他一定能拿回来。”说到这里又?忧心如焚,“只是不知飞鸟师父如今身在何处,该怎么寻他……或者派人去求公?主??但没有飞鸟师父的身手,雩关那里不好过,又?万一折在草原上……”
“姑姑别担心,我?不急于?一时的。等下一次师父回来,我?再同?师父说就是。”贺今行笑着安慰她,说没关系。
持鸳背身掖去眼?角湿意,多架了几块炭将火烧得旺旺的,今日大朝会的消息终于?传到。
贺今行坐在炭盆边看消息,竟被烘出了一身汗意。
这一天,是天化十六年倒数第三个朝会日。
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明德帝在户部年报上批了红,文武百官皆以为能安稳过年了。谢延卿却上书再陈岁用之艰、户政之弊,请皇帝派钦差巡抚,清查天下田亩,理顺盐铁茶税,以挽救亏空到底的国?库。
满朝哗变,皇帝一再弹压不住。谢延卿见之无望,便自请致仕。皇帝应允,念其年迈又?有事功,准年后再行归乡。
其二,南越使臣被刺一事一波三折,牵连当?朝两?位相爷,最后却被查出是南越人贼喊捉贼,自导苦肉计。百官就和谈条约再生争议,而最新送到的南越国?书盛气凌人,更助群情激愤。而和谈不能再拖延下去,最后政议的结果?是,选派一名使节,带着国?书与南越人的尸体证据前往南越,尽可能快刀斩乱麻,解决此事。
但负责此类事务的礼部侍郎王正?玄擅长西凉话与北黎话,却并?不擅南越古话。礼部擅长南越话的官员稀少,且多位卑职低,派谁出使就成了一道难题。
尽管朝议轰动,但皇帝对这两?件事显然是提前知道的,不算意外。问题在于?,不论查税清田,还?是出使南越,都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
总之贺今行一时没能想到。
他也没时间?琢磨太?多,至第二日起,便日日前往应天门,向宫里递牌子,而后在抱朴殿前求见圣颜。
皇帝一日不召见,他便一日不缺地求见。
直到明德帝终于?肯见他。
第223章 四十五
腊月廿四, 上午。
顺喜踮着脚从抱朴殿出来,向在外等候多时的年轻人微微摇头。
一连几日,贺今行已经习惯, 心知再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 果断撩起?裙摆, 端正跪下, 高声道:“恳请陛下见我!”
“郡主啊,您这又是何苦?”顺喜吓一跳,弯着腰低声劝道:“恕老奴多句嘴, 陛下准您日日到此,已是优容。但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 您就?歇了这心思, 别和陛下较劲儿了。”
大太监话里拿来做比较的是顾横之,坚持与?他一同求见皇帝,但又不能像他一样随意出入宫廷,只能在午门前等待。
他本?没打算让对方一起?来。若非昨日无?意间听宫人提起?,他甚至不知,还有人相隔半座宫城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