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1 / 1)

忠义侯尚未到,在现场主持的是一名着青袍的年轻人。裴明悯认得,正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谢灵意。

顾莲子嗤了一声,收回视线,恰与最后上来的张厌深四目相?对,“……张,先生。”

他计划里只有裴明悯。他肩膀动了动,僵硬得好似刚刚被压麻了一般,最终举起来做了个拱手礼。

张厌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柔和无比,“年轻人,嗜酒伤你身?。不如骑马射箭,在怀王山下,秋石围场,平定门外,至诚寺前?,都?能容你驰骋。”

顾莲子闻言愣住,心底却电转过许多念头,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谢谢先生。”

然后走到一扇窗前?,靠着柱子,脸朝向窗外。

秦幼合说不用管这?人,另两人就与他一起站在另一边窗前?,观荟芳馆前?愈发?热闹的长街。

张厌深说:“你们应该都?知道今日?开馆的前?因,但可知荟芳馆为何会到忠义侯手上?”

裴明悯摇头,“这?本是‘楚王馆’,但从我有印象开始,它就在忠义侯名下。赐肯定是陛下赐的,但原因却很?模糊。”

“这?得从先帝给诸子封王说起。”张厌深微微一笑,负手道:“荟芳馆本是皇家最大的藏书与讲学之处,属于?整个皇室,而不是哪一个皇室成员私有。”

“先帝早年子嗣不丰,头先的两个皇子未等上玉碟排族谱便夭折,导致先帝一度不愿临幸后宫。直到大皇子意外出生,安然无恙地学会了说话,朝野内外才松一口?气。到他年满十五,先帝封其为亲王,赐号为楚;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先帝为磨砺大皇子脾性,同时封了二皇子为秦王。楚王乃长子,十分不满与秦王同时封王,秦王亦不肯示弱,与其针锋相?对。楚王为证明自己与众兄弟不同,向先帝讨要一处别?院,先帝让他在京中随便挑,他选中了荟芳馆。”

“先帝是有大气度之人,金口?玉言,准了。楚王十分欣喜,因此大宴弟妹与当时京中的青年才俊。秦王也参加了,然后宴席到一半就进宫去?向皇帝讨要萃英阁。萃英阁和荟芳馆的用处相?同,只是比后者小一些?。”

裴明悯知道这?一段故事,因此也产生了许多疑惑:“根据多种记载,秦王并不是好诗书经义典籍之人,他完全可以要围场或者其他地方大的别?院,但他却要了萃英阁,还把萃英阁经营成了能与‘楚王馆’分庭抗礼的‘秦王阁’。”

张厌深:“秦王是非常地不爱读书,文章都?是逼着他写。他自幼力气远大于?常人,酷爱舞刀弄枪,十五岁就能举五石的石锁,开三石的弓。和先帝一般,是天生的勇士。”

“这?么厉害?”秦幼合平日?里从不主动涉猎这?些?宫闱秘史,首次听说,不由赞叹。

“作为武人来说,确实很?厉害,但也不是举世无双。”接他话的却是顾莲子,依旧朝着窗外,“我爹、我顾氏上数三百年,像秦王一样厉害的人有很?多。”

张厌深转向这?孩子,“你爹和秦王打过一回,胜负不知,不过那都?在他们十几岁还没有彻底长大的时候。因为秦王及冠之后,就很?少在京城,武功到底进步成什?么样,只有那些?西凉人和北黎人才知道。而你爹也很?少有来京城的机会。”

他稍微提了两句,就拐回正题:“或许也是因练武影响,秦王性格直率且冲动,楚王一激他,他必定要和楚王作对。”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楚王其实只是向秦王炫耀,也没想到陛下真的会把萃英阁划给秦王。”

而顾莲子的脑海里却因“十几岁”那几个字,一直回响着那几句话。他并不了解他的爹娘,更不知他们年轻时的经历与爱恨。他们给他的只有一个令他又爱又痛又恨的姓氏,令他在这?种时候依旧忍不住提起。

然而在听到张厌深说他爹“没有彻底长大”的时候,他却升起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顾穰生那个混蛋,和秦王切磋比武,会赢还是输?输了未免显得没用,但赢了也不好。他会怎么做?

“先帝真是……”裴明悯则不知该如何形容,才能避免对先帝的不敬之罪。

在得到父皇恩赏后,大宴弟妹与好友并广而告之的第二日?,就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哪怕先帝的本意或许只是想一视同仁,但楚王之郁闷可想而知。

张厌深也只能无奈地笑笑,把这?段揭过去?,“至于?萃英阁被叫‘秦王阁’,并不是因为秦王,而是因为秦王妃。只是他们夫妻一体,大家并不怎么在意起因,后来就这?么传下去?了。”

楼下长街忽然涌入一队兵马司的兵员,清出了一条道,忠义侯府的马车终于?随即到来。

谢灵意与借调来的几个礼部官员一同迎上去?,前?来观礼的诸多监生、士子自觉地分列两边。

远远看?去?,人才济济,马车连成线,伞花更是挨作一片。

张厌深看?了半晌,感慨万千:“先帝年间?,尤其是中期,名臣如雨,猛将如云,巾帼亦不让须眉,是何等的盛世。而那时的荟芳馆,每日?来往人流也不比此时此刻差半分啊。”

“世事轮转,荣枯有数,盛极一时,接着就会衰退。”裴明悯亦有感触,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张厌深叹了口?气:“明悯说得没错。楚王向先帝讨要荟芳馆,先帝给了;转头秦王就来要萃英阁,先帝也给了。底下的皇子们难免会对兄长生出不满的意见,或者是陛下也会这?么对他们的错觉。其他还好,待到六皇子封齐王,压在头上他的两位皇兄已经及冠,一个娶了承平张氏的嫡长女,进入吏部;一个娶了清河谢氏的嫡长女,进入军中,他更加难以企及。同时,他在先帝那里,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了。”

先帝并非不爱他第六个儿子,只是他作为一国之君,朝堂与战场已经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剩下的一小部分精力实在有限,能够分给子女的就那么多,先出生的孩子占了先机,越往后出生的孩子能分到的就越少。

“我早些?说过齐王隐戾。他在宫中确实能忍,但那是因为有先帝和他的兄长压着他,在他封王之后无所束缚,府上每年无端死?亡的奴婢以百计,已然变成了暴虐。他未显露之时,常暗中挑拨兄弟相?争,楚王也因此渐渐变得睚眦必报,再加上秦王被前?两人或联手或各自针对,三方明争暗斗,殃不及他们本人,却令许多文臣武将凋零。”

“我向先帝进言,当尽快立储。否则以诸王个性,必起阋墙之祸。”

秦幼合听故事一般,他一停,就赶忙催促:“先帝怎么说?”

裴明悯说:“先帝在位时,并没有下过任何立储的诏令。”

张厌深想起那一天,他去?见皇帝。他已经不是官,不能穿官袍,所以穿上了他最新?裁的衣裳,衣裳颜色是他最喜欢的远山紫。

他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告诉先帝,好的坏的,都?毫无保留。他知道先帝不会因言语而怪罪于?他。

先帝甚至没有生气,认真地跟他说,不行,不能立储。

先帝说,张卿啊,朕这?两个儿子朕自己知道,做个宰相?做个兵马大元帅是够格的,但继承大位治天下不行啊。阿逍太过计较,阿迢只想着打仗,都?是不成器的,还不如晋阳。但女儿不好当皇帝啊,晋阳也不想和她兄弟们争。你说朕立谁好?不管立谁,另外的都?不服气啊,都?有祸患,我又不忍心打杀他们其中哪一个,万一杀错了怎么办?不如就让他们争吧,谁赢了谁就是下一个皇帝。

先帝跟他说了好久的话,语气就像是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挣扎无果之后全盘接受的平静,平静到让他差点怀疑是不是替身?。

张厌深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令他大受打击。

在他眼里,先帝文治武功,对内保天下太平四海富庶,对外一度像太祖一般打到了西凉国都?所在的婆罗山下。

先帝是如此的天纵英才,但他的儿子们都?不堪储位!

这?是何等的悲哀?

他张厌深,圣人弟子,天子门生,不能接受。

秦幼合见他不接着讲,摸着下巴自己想自己的:“先帝那么多儿子,总能挑出一个立储吧,楚王齐王不好,秦王也不行吗?听起来他都?是被动反击,而且我觉得先帝是不是最喜欢秦王啊?要什?么给什?么,赐婚的王妃出身?也是最好的。”

人只要有心,就会有偏爱。张厌深承认在一众皇子里,他自己是偏爱秦王的,甚至因此反对过家族与楚王的联姻。他也知道肯定不止自己一个人这?么想。

但那些?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现在的他只说:“为人臣,不敢揣测君心偏向。秦王待人实诚,滴水恩也涌泉报,但他太冲动,也太过好战。先帝能南征北战是因为有上一朝的积累,且西征之后,已有民疲国敝之兆。若是秦王上位,再接着穷兵黩武,对百姓和王朝都?将是灭顶之灾。”

先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到底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张厌深却摸不准了。

“总之先帝没有立储,诸王之争就这?么持续了下去?,争夺的祸端渐渐从文臣武将牵连到他们的兄弟姐妹。到最后,齐王谋逆,楚王被刺,秦王战死?,荟芳馆和萃英阁没落,产业重?归皇帝内库。”

秦幼合:“那这?馆就是咱们陛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