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午后, 骄阳高悬,断续有一两声蔫了似的蝉鸣。
竹木掩映间,整座西?山书?院都在群山的怀抱里昏昏欲睡。
贺今行?驭马在山门前停下, 抬袖擦了把汗水, 放下手便见那牌匾上的“积玉”二字。
顶着烈日一路疾驰的燥热不知不觉散去, 他平静下来, 拴了马。和门房里打?盹儿的老大爷照过面,老人一看是熟脸儿,努努嘴让他进?去。
六月正是游学季, 书?院里一片宁静,临近师斋才听?见一点儿响动。
最?外?头的院子里, 有人正在翻晒藏书?。
他在院门前站定, 规规矩矩地执弟子礼高声叫道:“子回先生。”
“嗯?”齐子回转头看了片刻,又?惊又?喜地说:“今行??你?怎么回来了?我听?说,你?不是被派到江南路去了么?”
他放下手中的一册书?,向少年走过去,“你?们这回考得不错,甲榜传过来, 学监还特意向今年新收的学生赞扬了你?们。尤其你?和明悯,一科两状元, 异曲同响, 他恨不能让那些孩子们都结对向你?俩学习。”
“被先生夸奖,我很?高兴。但认真地说,论才学, 我不及明悯, 能和他并列是我的幸运,学业上向他学习更好。”贺今行?笑了笑, 边迎上去边道:“我来稷州,是奉钦差之命公干。不过来这里并非是为公事,而?是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兰开先生。”
“现在?兰开先生可?不在书?院里。沾你?们的光,殿试之后要?来书?院入读的学生暴增,学监这些日子都在城里同学政琢磨扩院的事。”齐子回直言“不巧”,想?了想?,“你?要?不是非学监不可?的事,说出来,我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也好。”贺今行?便把自己来稷州的原因和柳从心重伤的情况简单说明,“我这两日一得王大人的准信,就要?立刻赶回临州,没法带着从心一起。虽有大夫,但大夫毕竟与他不熟悉,对他的一些想?法或者?需求很?可?能觉察不出,所以想?托兰开先生不时去看看他。”
天地君亲师,除去亲朋好友,最?能托付的关系就是师生。
这也是无奈之举。贺冬治病救命贯来是能活就成,其余一概不管。但他这位同窗心事重,背负太多又?陡逢巨变,他怕他想?不开。
“我明白,心伤难愈,是得有人不时疏导。”齐子回听?罢,皱眉叹道:“从心那孩子看似懂事又?听?话,不需要?人多操心,实则倔得很?。把这些书?晒完,我就随你?一起去看看他。”
“多谢子回先生。”贺今行?拱手道谢,赶忙帮着一起收拢晒了大半个院子的书?。
这一丛丛书?都是旧书?,尽数被翻起了毛边,书?脊或骑缝间皆盖着私印。他连着翻了几本,讶异道:“都是云时先生的书??”
“对啊。”齐子回点点头,毫不掩饰地露出自豪的笑容:“他说这些书?他已看完,不会再看,就全部留给书?院。”
见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他解释道:“云时先生教完上半年,就进?京去了。他在小西?山执教十年,阅尽明辨楼的藏书?,现下只有京城里的萃英阁和荟芳馆,对他尚有吸引力。”
“原来如此,云时先生潜心做学问到这个地步,着实令人佩服。”贺今行?表示明白,下一刻又?觉不对,“云时先生出走,您又?留在书?院,那今年的游学?”
“我本欲带几个学生去禹州,顺道回家一趟,结果?还未出行?,江南就泛起洪灾。太平大坝一垮,江水无法通航,走陆路又?太热,跟我那几个小子就都转头跟公陵先生到剑南躲暑去了。”齐子回说起来就摇头失笑,一脸无奈。
贺今行?听?到“禹州”和“回家”两个词,蓦地想?起“四姓八望”中的“浮山齐氏”祖地就在广泉路禹州,惊声问:“恕学生冒昧,前江南路总督齐宗源是先生的?”
“是我叔父。”齐子回倒也不避忌,只淡了笑,摇头道:“家里的事,我不愿管,也管不了。他们要?争,就争去吧。”
他说罢,转身将装满藏书?的竹框搬回屋里。
贺今行?自觉失言,也不追问,一起把事情做完,便锁门外?出。
两人捡青石小路绕到礼殿前,却见有人刚跨过山门。双方皆注意到彼此,隔着一坡青石长阶,一上一下,默契地停步。
“今儿怎么了?双楼也回来了。”齐子回打?破了寂静,又?稀罕又?高兴地说:“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午间不出门的决定是对的。”
他在西?山书院一众教书先生里年龄最?小,甚至尚未成家,但受到学生们的喜爱却一点不少。或许正是因为年轻,所以他更能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对学生们的喜爱也更亲近如平辈。
“齐先生。”陆双楼仰头看着他们,一双狐狸眼微狭,含着笑叫了一声“同窗”。
被叫到的少年垂眼望向他,见他一身沙青色的窄袖长袍,通身利落,缀玉佩而?未挎刀刃,就如寻常出门玩耍的少年人一般。
半晌,才拱手作礼道:“同窗。”
陆双楼低头走上台阶,走到他们跟前,“我想?去藏书?楼看看,你?们要?去哪儿?”
“你?以前从那儿翻/墙被学监抓到的次数可?不少,这是要?忆羞愤思自由?”齐子回习惯性?地打?趣他一句,才道:“你?且去旧地重游,我得和今行?去探望从心。”
“哦。”他拖长了声音,眯起眼,看向贺今行?,“那我和你们一起好不好?”
后者?不自觉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我和他也是一起读过书?的交情,不会害他的。”陆双楼继续低声道,好似请求,“同窗,好不好?”
贺今行?沉默地回以注视,片刻后说:“走吧。”
医馆不会跑,以漆吾卫的能力,把稷州城翻过来最?多只需要?一两日。而?漆吾卫执行?任务从来不死不休,除非命令作?废。
既然早晚要?面对,不如早些一次解决罢。
三人便一齐离开小西?山,齐子回套了辆书?院的马车过来,载着大家进?城。
贺今行?说自己会赶车,占了车夫的位置。陆双楼便请先生先上车,然后自己坐了外?面车板剩下的另一半。
“你?小子也让先生吹吹风。”齐子回将车帘卷起,问陆双楼:“听?你?的意思,你?知道从心发生了什么事?”
在得到点头确认之后,又?沉吟道:“我在进?士榜上没找到你?和从心的名字,你?俩是不是都弃考了?”
后者?毫不迟疑地回答:“学生做了些别的营生,不便参考,就没去考。”
“看起来是不方便向先生透露的营生。”
陆双楼笑着回答:“对,齐先生别问最?好。”
“行?,你?别经营着玩脱了就好。”齐子回果?然不再问。
马车一路摇晃到了城南杂巷里的医馆,太阳从天中滑到天边,空气终于不再那么灼热。
贺今行?敲开门,让贺冬带着齐子回先进?屋去照看柳从心。
陆双楼要?跟着进?去时,他伸臂一横,将人拦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