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令拿你问罪的正是?陛下,你离死期不远了。”沈亦德向北一拱手,恐吓了这人一下,再看向江面,水天相交之际只余船队的残影。
张文俊也看向西天,愁眉苦脸地说:“这怎么追得上??”
“追不上?,没办法。”沈亦德心里盘算一会儿,下了决定:“就先回去吧,抓住孙妙年,也不算空手。”
“这……”张文俊想说?侯爷交待的事情可不是?抓孙妙年,这事儿最多?只能算顺带,不拦住柳大当家?,那追善款买粮的事可不就砸了一半么。
然而他注意到先前阻拦他们?的临州卫不知何?时已经撤去,又想到柳氏的船都是?最好的船,一时半会儿确实?没法追上?去;就还是?闭上?嘴,缩起脖子,唯唯诺诺地低声附和:“就依沈大人的。”
两?人便立即带着孙妙年乘马车原路返回。
总督府里,众官聚在正堂里议事。隔着一堵院墙,都能听到嘶哑而高亢的中年男声。
“诸位大人,我不是?不愿意借粮。人命比什么都重要,救人的道理我都明白,回去之后也会和乡亲们?商量,尽量劝说?他们?同意开?仓放粮。但我就是?不懂,”莫弃争站在堂中央,唾沫与愤慨齐飞,“凭什么要以?如此理所当然的态度拿我们?江阴县的粮去济整个淮州,难道就因为我们?县里的百姓在去岁勤勤恳恳耕种?,存下了余粮?夺勤而济懒,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贺今行看着堂上?另外两?人俱不太?好的面色,叹了口气,出声道:“莫大人,我们?说?好会有?一系列的补偿,您和江阴的百姓们?要是?不满意,可以?再商量。”
“小贺大人,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两?位呢?”莫弃争却不肯就这么含糊过去,看向忠义?侯与盛大人,“还有?昨晚什么原因都不说?,就急令我前来的前制台齐大人,难道你们?敢否认没有?打过白拿我江阴县的粮食的主意,没有?要我们?吃这个闷亏的想法?”
“莫大人这话就不对了。”盛环颂故意躲远了些?才说?:“齐宗源派人叫的你,自然是?他想让你们?吃闷亏,咱们?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如果你们?江阴散了大德,官府自然也会记得你们?的奉献,给你们?上?州志,立碑著传。”
“官府一本档案卷,一块石碑,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被盖?仓廪实?而知礼节,不让人吃饱,却来夸夸其谈这些?仁义?道德,未免本末倒置,与伪善何?异?”
“够了。”嬴淳懿拧眉道:“齐宗源已经下了狱,你有?什么牢骚大可去狱里当面发。你身为县官,只需要执行上?级的命令。补偿已经说?定,下一任江南总督又是?许轻名,不会缺你们?半点,你再问这些?又有?何?用?不如赶紧商定向淮州其他地县放粮的方式与数量。”
“当然有?。”莫弃争毫不犹豫地驳道:“我若不据理力争,问个明白,诸位大人今日能理所当然地拿我们?口粮,来日再遇祸患,是?不是?就能理所当然地夺我们?的性命去给其他更‘贵重’的东西垫脚?我身为江阴县令,如果就这么让你们?含糊过去,怎么对得起治下百姓对我的信任?”
嬴淳懿不耐烦对牛弹琴,便坐下喝茶水。
贺今行听出他在影射太?平荡起了堰塞湖之后,路上?一府两?司与钦差为保临州而向澄河沿岸泄洪一事。他自下江南以?来,一直决意要竭尽全力让玩忽职守草菅人命者按律得到惩罚,但眼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次无法将事态挽回,便不堪一言。
堰塞湖一事,他知晓其中阴谋,却未能阻止。而今面对莫弃争的质问,哪怕不是?专门对他,他也觉羞愧,更无从劝解,只能道一声“抱歉”。
“我没怪你,也没怪侯爷和盛大人,这不只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莫弃争说?罢侧头向无人的地方。自太?平大坝决堤以?来,桩桩件件都积在他心中,累成了郁气,只因没有?掌握切实?的证据才按下不发。
但置气显然对解决事情毫无作用,很快,他平复了情绪,又将头颅转回来,“请侯爷详细说?一说?淮州其他地县所需赈济粮的最低数量吧。”
嬴淳懿颔首,放下茶杯,对此人的看法略略提高了些?。
几人刚欲商量放粮的细则,沈亦德与张文俊押着孙妙年回来,便暂时搁置。
待沈大人汇报了此行的结果,最后说?:“孙妙年命临州卫阻拦我二人,不得靠近船队。我和张大人眼睁睁看着船队行远,又无快船可追,只能回来再行。”
盛环颂微微一笑:“这来回一趟的功夫,柳氏的船队怕是?进汉中路了罢。”
嬴淳懿按了按眉心,再懒得对这人浪费口舌。
贺今行攒眉沉思道:“柳大当家?绝无可能自行凑出剩下三十万两?,但她按照官府定下的计划去了,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变数。”
他心下一沉,“诸位大人在此商议江阴县放粮之事,我去追。”
第134章 五十四
贺今行说罢便?出城, 逆着流民聚成?的人潮赶到白浪矶等船时,忽觉不对。
一回头,却发现隔了几个人后面, 有个背着手晃悠的盛环颂。
“盛大人。”他干脆地打招呼, “你?没?有留下?”
“留下做什么?”盛环颂丝毫没?有跟踪被抓住的尴尬, 反正大路朝天?, 谁不能走?
然后三两?步窜到少年身边,压着声音说:“你?看?看?周围这些,没?有齐宗源孙妙年的弹压, 都想往临州城里涌。淮州隔着一道江,商议完放粮的事?就能暂且告一段落, 但这眼皮子底下可不能搁置, 我留下来岂不是得跟着侯爷他们头疼?”
这话颇有些“跑了才好落得一身轻松”的意味儿,若其他人听了多?半不齿。然而贺今行只是遥望临州城,皱眉道:“他们想进?城,无非是以?为城里有粮食,想饱腹,想活下去。要解决, 只有把?粮食带回来。”
河工推来一只尖头的小型快船,入水后, 他脚下一点跳到船尾, 准备自己划船。
下一刻,船身一晃,盛环颂紧跟着落下来, 说:“柳氏的船是江南最好的船, 又先行半日,除非对方半途停下足够的时间, 否则你?不可能靠坐船追上。”
“盛大人知晓更快的路线?”贺今行塞给他一只船桨,“有劳了,先走再说。”
“小贺大人还真不客气哈。”盛大人一噎,却没?敷衍了事?,认真划起来,“太平大坝没?了,柳飞雁的船队只能从?淮州绕行进?汉中,再转江水。行船逆流而上,速度本就会慢一些,咱们直接翻过太平荡,然后骑马沿江奔行,顺利的话,在到达春风岭之前就能赶上她们。”
小船很快驶出河湾,贺今行在脑海里勾勒出两?条路线,最后说:“可春风岭距离稷州已?然不远,这个时候就算赶上,时间也过去了将?近两?天?。若再无功而返,岂不就是白白浪费时间?”
“饥荒易起混乱,混乱易生民变,赈济确实一刻也拖不得。但是,”盛环颂看?着他摇头,然后笑道:“小贺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所?做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无用功啊。”
“总要做过,做到底,才知道是否无用。”少年毫不动摇,沉思几许,“没?有足够的钱买,那就先借。”
他盯了后者一会儿,又说:“盛大人身为兵部侍郎,见一面稷州知州的身份总是够的。”
“哎哎哎!”盛大人连声拒绝,挥桨的速度都快了些许,“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我不出面的啊,你?别打我主意。稷州知州是雁回王家的嫡长子,和柳大当家都带个‘雁’字,说不定看?在这个缘分上,能成?。你?去找她。”
“我们肯定要和柳大当家一起的。”贺今行说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下意识以?为这种感觉是对方带给他的,真心实意地疑惑道:“盛大人真是个矛盾的人,特地跟上来带我去追赶柳大当家,绝非是不敢担事?的性?格,可为什么又不肯带头去稷州借粮?”
“矛盾吗?身为朝官,职责就是为陛下为朝廷做事?,我领了俸禄,自然要履职。”对面的盛环颂只是笑,“小贺大人难道不觉得你?自己比我更奇怪?不过我们堂官应该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贺今行与他对视片刻,意识想不通,便?暂且不去想,专注地用力划船。
快到太平荡,远远便?见河道衙门的衙役与一些州卫,散布在大坝坍塌及其后堰塞湖堵塞处周围,打捞坝体沉积物?,疏通河道淤积的泥沙。
这群人尽皆是一身脏污,衣裳被水浪打湿滚了泥沙,又被太阳晒干成?一层土壳。
贺今行望过去,觉得他们就像是披上了用泥土做的铠甲,好不容易才在这群泥巴色的人里找出江与疏,高声叫他的字。
江与疏在半山崖敲山石,好一会儿,被人提醒才知道有人在叫自己。然而只听声音他便?知道是谁,立即放下手头的事?,然后直接吊着藤索下滑到岸边,极为娴熟地跳到沙袋堆成?的防水坝上。
贺今行放下船桨,站起来张开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