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似乎是为了节约蜡烛,灯笼稀稀拉拉地?挂着。
江与疏一身泥灰,到堂前的院门,守门的衙吏才看清有人过来。他?稍稍躬身,便进去了。
先?前用于办宴席的桌椅早已?撤去,空旷的中?庭里再没有其他?人。他?刚踏上台阶,便听到里面传出孙妙年的声音。
“……就找个人这?一天,一路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情况给稳住,结果一回来,姓孟的就给咱们难堪。这?还没完,立马又出个堰塞湖悬在头?顶。真要这?么?泄下去,流民一起,淮州的常平仓立刻就得开,可你们也知?道不管官仓还是义仓都是空的,到时候拿什么?放粮?我真是要急死?了。”
“总不能让这?洪水再冲到临州来,那咱们才是真完了。”再是齐宗源的声音,“现在就是去死?也没用,赶紧想个法子,没粮放那就不放了,圆得过去就行。”
堂里的议论还在继续,江与疏愣在当?场,然后下意识地?躲到一边。
隔着一道门,冯于骁说:“想要圆过去,要么?没人吃赈济粮,要么?常平仓有正经理由不放粮。”
那阴恻恻的声音令他?十分不舒服,进退犹豫间,就听孙妙年又问:“什么?意思?你有法子了?”
“字面意思。要想避免无粮可赈的局面,那粮仓和流民,总得有一样消失。此次泄洪,就是个机会。”
江与疏浑身一震,在六月天里打了个哆嗦,然后猫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轻轻后退。
门吏有些奇怪他?这?么?快就出来,但也没管。
他?走出十来步,在茫茫黑夜里迷惘了一瞬,便拔腿飞奔向后衙。
第115章 三十六
“此次泄洪, 就是个机会。”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沈亦德肯定地说道:“这两日齐宗源与?孙妙年为应付我们,不?遗余力, 将临州百姓与?卫军指使得如?自家奴婢一般。太?平荡堰塞湖一出, 就是在他们原本的计划上骤然添了个大乱子, 一定会将他们原有的部署通通打乱。”
“乱易生变, 变易出破绽。”嬴淳懿大马金刀地坐着,双肘各撑一边扶手,十?指交叉于眼前, 沉思道:“江南路官府治下显然倒行逆施,苛政已久, 压迫太?过, 豪商对他们不?满,世族也不?服他们。以致于从?恬庄到此次集宴,做那些欺上瞒下的把戏,一次比一次捉襟见肘,左支右绌。我有预感,这一次泄洪, 会把他们想要掩盖的一切都?暴露出来。”
“他们以为瞒这瞒那就能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却不?知天理昭彰, 他们掩得了作恶的行迹, 却盖不?住贪婪的嘴脸。”沈亦德的神?色一派凛然,接着叹了口气:“可惜咱们一直没能找到他们违律乱政的证据。昨晚侯爷抓住机会短暂脱离,路上也没能分出人去搜集消息, 全因属下之过。这一回?, 属下绝不?会再出纰漏。”
昨晚寻人,只?有他随侯爷出去, 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他头上,本来是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嬴淳懿对他的纰漏并不?在意,让他不?必自责,只?道:“证据不?必全面,掌握最致命的就行。就是不?知齐宗源等人,会不?会为了保住自身,借着此次泄洪出些昏招。”
沈亦德松了口气,闻言脑子一转,到对方跟前哈腰压着声音说:“若是他们还要借机作乱,没有事先?准备,临时用计,必定错漏百出。咱们隔岸观火,正好一举拿住他们的错处,将他们拉下马来。”
“他们要自保,少不?了伤民。咱们既要做黄雀,也得提防着他们,让他们别做得太?过。”嬴淳懿站起?来,“本侯身为钦差,到底还是来督办救灾的。”
侯爷身材高猛,沈亦德不?得不?退后两步,再拱手道:“侯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灾情已然危及江南四州百县,再添一笔,又能加重到哪里去?反而是齐宗源孙妙年这些奸官酷吏,对江南百姓来说比天灾更为恐怖。若是能借此除去他们,就相当?于搬掉了压在千万百姓头上的一座大山;百姓们虽然会再苦一些,但从?此也算解脱了。这所得远大于所出,对百姓难道不?是好事?”
嬴淳懿嘴唇紧闭,神?情变幻,似在考量。
沈亦德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况且国库吃紧已久,朝廷度用艰难,齐孙之流还在大肆收刮,简直恬不?知耻。他们在地方贪一分,上缴朝廷的就少一分,若我们能将他们绳之以法,就是为朝廷驱除了一窝大蠹虫,说不?定还能缓解一些国库的压力。至于其他,只?要是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偶尔无法以常规计策行之,必须破格用些非常手段,就不?足道也。”
他抬眼看着对方,声音越发?地低:“最重要地,这齐宗源可是秦毓章提拔重用的人呐。”
“你说的本侯都?明白,但你我身为钦差,就要顾及着肩上担的担子。没到一击必胜或是逼不?得已的时候,都?见机行事罢。”嬴淳懿恢复到一副淡然的神?色,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砚,“下江南已是第三日,不?知朝中形势如?何。万一齐宗源等人搞出不?可收拾的乱子,最后还是得朝廷来擦屁股,到时候赈灾银就不?可不?拨。我给老师写信通个气,让他早做准备。”
房中烛火战战兢兢燃烧,沈亦德连连点头,“此间一切事项,是该让部堂知晓。至于泄洪的事,侯爷也可问一问部堂的意见。”
侯爷悬腕提笔书写,不?发?一言,面容匿在前者?的影子里,晦暗不?明。
才将写完预备晾干,就听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跑步声。
嬴淳懿立刻收好书信,走向门口时,房门已被?拍响。
“侯爷!”门一开,江与?疏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我刚刚在大堂外听到齐大人与?孙大人还有冯大人商议,似乎要借堰塞湖分洪,把淮州的粮仓还是哪一块流民聚集的地方给淹了。”
“什么?”沈亦德先?是一惊,继而狐疑道:“这几个猪脑子怎么想的,竟然要淹粮仓?难道,淮州的常平仓是空的?”
“好、好像是。”少年撑着双膝,又惊惧又焦急,没有注意对方怪异的语气,而是喘一口气便挣扎着说一句话;“这样不?行的,要是泄洪区没有提前准备,一定会出大事,会死很多人的。流民何其无辜,侯爷,求求您和各位钦使,快去阻止他们吧!”
“竟如?此丧心病狂,简直枉为人与。”嬴淳懿眉头紧锁,“他们在哪儿,本侯这就去找他们。”
“对,必须要阻止他们。”江与疏缓了片刻,回?忆着说:“应该还在大堂,先?前他们说了要等我们一起去太平荡。”
说罢转身就要带两人过去。然而脚步还未跨出,颈侧忽然挨上一股巨力,他的大脑骤然放空,同时眼前一黑。
沈亦德接住他软倒的身体?,与?嬴淳懿对视一眼,带着一股狠意说:“倒卖常平仓储粮,贪墨粮税,再蓄意戕害淮州数十?万百姓,一旦事发?,民怨沸腾,他们有十?条命都?不?够填的。侯爷,这是他们要找死?啊。”
后者?负手于背后,依旧紧锁着眉,看着昏死?过去的水司主事思量片刻,说:“他太?累了,找个空房间让他歇一歇吧。”
这处客院原本刚好住满,但贺今行与?秦幼合一直未归。他一眼扫过去,指了秦幼合先?前住的那间屋,“好好安置,别让其他人打扰。”
“属下明白。”沈亦德将人弄到房间里,出来后给门窗都?挂上了一锁。
嬴淳懿吩咐之后,就将目光移向隔壁。待沈亦德做完,他才收回?目光,低声说:“把张文俊也叫上。兹事体?大,现?场缺谁都?不?行。”
话音刚落,户部郎中便卷着包袱从?自个儿屋里出来了,一路苦着脸赔笑,连声说:“下官已经准备好了。”
盛环颂跟着出来,包括雨具、藤甲在内的各式用具一应佩齐。
嬴淳懿没特别与?他说话,人到齐,便一路回?大堂。
守门吏高声通禀,齐宗源站在堂中等他们进来,左右看看,奇道:“江主事没一起??”
沈亦德摇头说:“江主事刚刚突然晕过去了,许是劳累许久,心力交瘁,怎么也叫不?醒,只?能让他歇着了。”
“这关键时刻也能晕?”孙妙年面沉如?水,骂道:“水司真他娘的一窝废物,从?上到下没一个不?掉链子的!”
“泄洪等不?得。所幸分洪口大致选定,叫上你们这儿河道衙门的人,跟过去勘察监工也是一样的。”嬴淳懿快速说完,又问齐宗源:“齐大人,水报与?撤离的命令可发?下去了?”
后者?沉稳应道:“那是自然,快马加鞭,只?求尽早发?到。”
“那便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