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京虽在北地,但无时无刻不有?全国?各地的商旅快马加鞭将最新的商货送拢, 京城民众不出城而享遍五湖四海的特产。
贺今行出了城,在护城河前找到一个适宜的位置, 对着城门口, 开始观测收集他需要的信息。
距离五月初一还有?个把月的时间,不能浪费。
永定门是宣京最大也最繁华的城门,就像一只巨兽,不停地吞吐着人、车、货与牲畜。
而踏进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构成这座庞然巨物的一分子,不管是土生土长,还是从四面八方赶来。
渐有?人上?前找他问路, 大多都是初次来京做生意?或是投亲的人,去琉璃街或者玉华桥。他尽可能清楚地说明?路线, 遇上?讲方言听不懂的便连比带划;有?些地方不了解, 又带着人去询问城门吏。
这么几天下来,倒与几班城门吏混熟了。
这日,贺今行埋着头整理?记录的条目, 轮椅背被忽然敲了一下。
斜侧站着个人, 他惊讶道:“夏兄?你怎么在这儿??”
“给商人带路,也帮忙扛行李搬卸货, 赚点食宿。”夏青稞就势在他旁边蹲下来,打量着要入城的人与车,姿势和他们斜对面等活的挑夫一模一样。
“不回乡么?”他取出点心袋递过去,那是携香做的小食,给几位城门吏分了之后还剩一点。
“谢了。”对方取了一块点心,把最后一块还给他,说:“西州太远,回去了就赶不及回来,不如等到授职之后再回。”
“可授职后就得走马上?任,未必有?时间再……”贺今行疑惑道,忽地灵光一闪:“你要回西州?”
夏青稞笑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对,我?打算回西州,做我?们那儿?的县丞。这个职位空缺已久,我?和县令大人说好了,考中后向吏部讨一封任命书,回去就是正式的官。”
虽说进士补缺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但西州这样的偏远苦寒之地,向来人人避之不及。若谁主动请调过去,吏部也不会不准,反而乐见其成。
贺今行仍是惊讶:“你名?次不算很?靠后,应该轮不到候补,留京不容易,但向东向南走不难。广泉汉中都有?许多小县,去那些地方做县丞,没那么苦累,也好升迁。”
“那又怎样?”夏青稞却奇怪地看着他,比他更加不解,“我?家在西州,我?当然要回去啊。我?是为了做我?们西州的官儿?才来考科举,又不是为了去其他地方。”
很?快又回过味来,笑道:“你是觉得我?们那里穷,我?回去了就很?难再走出来,是自?讨苦吃。”
这位异乡的同科说话直来直去到有?些不留情面,但贺今行想?了想?,没有?反驳,点头说:“你有?更好的选择。”
“西州是我?的家乡,我?爱她就像爱我?的阿妈一样。”褐色皮肤的少年眨眨眼,笑容淡去,遥望远方。
大宣最西端,五千里外的高原之上?,神山盖雪,山脚下栽满青稞。
游子短暂地离乡,披霜戴雪奔赴王朝的最中心,见识过熙攘繁盛,获得认可他能力的凭证,然后把更好的自?己带回去。
“她贫穷,就带她走向富裕;她蒙昧,就让她变得开化。我?要和她一起变得更好,而不是离开她,抛弃她。”夏青稞看着手里精细的酥糕,说了一句家乡话。
贺今行听懂那一句话是“神山保佑阿妈”,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向对方拱手低头,“抱歉,是我?狭隘了。”
“不,你也很?好,我?欢迎你到我?们西州来玩儿?,到时候请你吃糌粑。”夏青稞又笑起来,他总是在笑,仿佛葆有?无尽的活力与热情。而后将那块糕点塞进嘴里,问同科又在这里做什么。
后者向他解释自?己的目的,“你看,光是永定一门,每日进出者便以万数计。其中不少人是初次来京,人生地不熟,容易被拐骗;而一旦被骗,钱财与人身?都难保。就算来过一两回,宣京这么大,也不一定能快速而准确地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和最近的路线。我?就想?做张用来指引他们的简易地图,将外来人常去的地方、常走的路线以及能做路线标志的各大建筑都画出来,然后贴在各处城门里侧,方便大家查看。”
“有?些人来一趟宣京未必容易,我?希望他们至少进城找人找地能更方便一些。”贺今行搁下笔,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自?己想?做成的告示板的大小,又想?到可以把一些便宜又干净的客栈也标注出来。
夏青稞歪头想?想?,说:“这样也好,我?刚来时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贡院,如果当时有?这张地图,应该能早一点到达。不过做成之后,靠给人带路赚钱的法子应该是行不通了。”
“你说得对,如果地图推行开,可能会损害到这部分人的利益。但这项活计本身?收入不稳定,做为正当主业的极少,且多有?猫腻,容易成为骗局的一环。”贺今行说着便沉思起来,该怎么让这个计划更完善一些。
“也是,干这行,少有?心不黑手也白的。”夏青稞已蹿遍大半个京城,正好有?些经验,便就此?交流了一会儿。在看到有人在向这边张望时,他撩下一句“再会”,起身?去揽活。
贺今行看着他很?快和人讲好价钱,拉着骡子带人进城。提笔记两句再抬头,城门前排队过检的已换了一批人。
百姓南来北往,红日东升西落。
霞光洒满护城河,城楼上?鼓声响起,城门吏大声呼喝让进出城的加快脚步。
高大而厚重的城门被两列军士喊着号子推动闭合,贺今行驶出城门洞,面朝宽阔而气派的玄武大街。
这座巨兽般的城池悠久而鲜活,威严而美丽,兴旺而包容。
天下亿万国?土,再没有?比宣京更宏伟的城市。而所有?踏进这里的人都应当有?机会拥抱这座城市,迎接它带来的馈赠。
他默默地想?,却见女墙上?跳下一个纤瘦的身?影,踩着鼓点走远。
黑白双色环错的小蛇匍匐在那身?影肩头,令它主人与周遭的人流格格不入。
贺今行认出那是顾莲子的瞬间,脑子里闪过几个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猜测,然后不知第多少次浮起想?要为这位幼时同伴做些什么的念头。
但他没有?出声叫对方。大家各走各的路,在没有?把握之前,不必有?交集。
直到顾莲子被他兄长当街拦住。几步路外的遮棚下茶桌上?还有?半碗茶,想?来顾横之是特意?在此?等他亲弟。
贺今行直觉最好不要打扰这两人,便停下来等他俩先走;又因自?己会读唇语,特意?偏头只用余光注意?人影。
那两兄弟却很?快说完,或者是谈崩,总之顾莲子毫不留恋地走了。
落日余晖里,顾横之站在街边,侧身?注视着弟弟的背影,眼神深邃。
这是贺今行第一次在这位同窗脸上?看出有?些伤心的情绪,不自?觉叹了口气,上?去打招呼。
对方见到他,呆了片刻,然后抿着唇极快地笑了一下。
两人并列而行,贺今行搜肠刮肚,试图找些话来安慰。
顾横之却忽然说:“这一回,真的要走。”
“明?早?”贺今行接了话问道,不再想?其他。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