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渐稠,大街两旁的?铺面皆已高高挂起了灯笼。
“听说你和?张先生住在一起?我爷爷让我一定要前去拜访他。”裴明悯走在外侧, 说给贺今行听:“他俩看起来像是老相识, 但我却从未听爷爷谈起过有什么?交集。”
后者道?:“我们借住在尘水家里,就在千灯巷。老师上午讲课,下午讲题,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老师?”裴明悯有些?惊讶地?偏头看他。
天地?君亲师,师生堪比父子 。称一句“先生”仅算有教引之谊,日后分庭抗礼也?无可厚非;拜一声“老师”却有上传下承之义, 在他人眼里天然是一党,荣辱与共。
贺今行迎着他的?疑惑, 眨了眨眼, 似乎在说:有什么?不对吗?
裴明悯默了片刻,忽地?失笑:“是我大惊小怪了,我以为你会去读荫监。”
荫监生是国子监生源之一。
年轻子弟凭借在朝为官的?父辈攒下的?功德, 无须参加选考便能入读国子监, 但要求颇为严格。
“京四外三,恩荫难得。而?且, 老师很?好。”
“张先生博古通今,高山景行,我亦钦佩。”裴明悯认真地?想了想,“嗯,那我也?不去国子监了。”
贺今行笑道?:“好啊,明日上门记得带着束脩。”
却听晏尘水说:“你们是同窗,我却不是。我去蹭饭,是不是也?应该准备个什么?礼物?”
他一时兴起,伸头过去促狭道?:“送他一本《大宣律》?”
“嗯?也?不是不行。”晏尘水摸着下巴思?索起来,“你们先去,我回去拿。”说罢就要调头。
“你别是来真的?吧?”林远山赶紧制止他,把人掰回来,“别,我二哥除了媳妇儿啥都不缺,真不用给他送啥!”
这两人拉拉扯扯,另一边两人都笑起来。
“我跟你们说,我二哥这个人,真不在乎这些?。和?他做朋友,心诚就行。”
到飞还楼还有一条街,林远山开始回忆:“他是大当家三十多岁才有的?,那个时候大姐都能独自?掌柜了,所?以他特别受宠,要星星不给月亮。我们当时一个庄子里的?小孩儿,没有不羡慕的?。”
“我记得有一回,他大白天的?想看星星。大当家就选了一间厢房,让人用木板画了一幅和?房顶一样大的?星夜图,把星星的?位置都凿穿,再吊上房顶铺开。然后让人用黑绸把屋子裹三层,把每一个缝隙都遮严实?了。正好大姐派人送了好几斛夜明珠回来,大的?小的?都有,反正把那幅画上的?孔洞嵌满了还剩。”
“弄好之后,二哥带着我们一起去看,哇。”他仰头张嘴做了个惊呆状的?表情,比划着说:“我们都惊呆了,就觉得特别好看特别激动,和?晚上看星星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
晏尘水道?:“我懂,就双眼所?见的?每一寸光亮都是银子,好看不好看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刺激啊。”
贺今行赞同地?点头:“我连一斛夜明珠都没见过,想象了一下,确实?挺震撼的?。”
裴明悯:“你们大当家很?爱自?己的?孩子。”
“嗨,大当家半年不一定回庄子一次。那一回是为了二哥的?生辰,才特意赶回来。”林远山摆摆手。
“但是她上午回来,吃过午饭就要走。临走前问?二哥想要什么?,二哥想让她留下来。大当家当然不同意啊,让他换一个愿望,只要不涉及她和?大姐的?去留,就什么?都行。”
“那天二哥回大当家的?话,我到现在都记得。”
“他说,‘阿娘是太阳,姐姐是月亮,我是星星。我想在太阳底下,看到月亮和?星星。如果娘实?现不了我的?愿望,就得带着我一起走。’我当时还想这怎么?可能嘛,结果转眼大当家就弄了这么?一间屋子出来。”
“其实?二哥只看了一会儿就没兴趣了,但他等我们都看够了,才让人拆掉。当时好多人来看,上到各路管事下到浆房浣洗的?,拆完了,二哥就让大家把夜明珠分了。那个时候大当家已经走了很?久了。”
林远山叹了口气:“那一天除了他,大家都很高兴。我那时知道他情绪不高,但不知他为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劝慰他。我小时候被我爹娘天天盯着,时时刻刻都恨不得他们被大当家派到外地?去,好让我松泛几天。结果就没实?现过一天,直到二哥要来稷州读书?,我才能跟着跳出我爹娘的五指山。”
贺今行:“你俩情况不一样,自?然想法也不一样。世间难得两全法?,既全亲情又全事业。”
林远山又笑,憨厚的?笑容里带着些许惆怅:“柳二哥其实很?懂事,又很?能干,我爹娘从小就拿他来教育我。但他这个人就是有时候会犯倔,倔劲儿上来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在西北呆了大半年,再想起从前在庄子里的?生活,颇有些?隔世之感?。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能想通了,令他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也?发出难得的?慨叹。
却见前面站着一个人,正抱臂看着他。
少年身量见长,白袍金冠,剑眉凤目,右眼角下的?泪痣隐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贺今行与裴明悯一齐拱手道?:“柳兄许久不见。”
柳从心回了礼,又和?晏尘水互相认识过,才好整以暇地?看向林远山:“你这嗓门儿倒是一如既往,大得很?。几头牛都拉不回谁?”
后者“哈哈哈”地?笑:“我,我力气大,十头牛都拉不动。”
他扬起手臂,看似要打人。林远山不闪不避,任由那手臂落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反手抱住对方?,叫了一声“二哥”。
柳从心拍拍他的?脊背,“你爹你娘让我代他们看看你,现下总算看到了。”
“他们还生气不?”
“他们忙得很?,哪儿有这么?多时间气你?哦,另外还说,你要是回家的?话,记得带个姑娘一起。”
“啊?”林远山和?他分开,讪讪地?挠头:“我之前还挺想他们的?,不过这样的?话,这几年我还是不回去了。”
柳从心锤他一拳头,而?后问?其他人:“你们想去二楼雅间还是直接上三楼?”
“噫,只有我们吗?”林远山奇道?。
不管哪处的?商贾,出了祖地?,首要都是和?气生财,而?这个“和?气”几乎都是酒桌上推杯换盏喝出来的?。产业越大的?商人,请人喝酒与被请喝酒的?次数也?就越多。
他二哥以柳氏商行少主的?身份拍板做主已有两三年,此次进京,接风宴竟然只有几个同窗,真是超乎预料。
柳从心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怎么?,你想和?他们一起吃饭?”
林远山迅速摇头:“那还是不了吧。”
“我还没去过三楼哎,可以上去吗?”晏尘水探头过来问?,说完示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