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禹成从走出殿外的舞姬身上?收回视线,有些不快。
但他?满堂扫视一圈,看?到众人或惊或愁各异的神态,又?想到了些别的事,便抵消了那点子不快。他?放下酒盏道:“秦相?爷,冬至宴上?提什?么政事?未免太?不解风情啊。”
明德帝摩挲着铜钱,两指一抬:“有什?么话就说罢。”
秦毓章道:“去年腊月,北黎使团来访我朝,至今已将近一年。赤杼太?子提出的联姻一事,我朝迟迟未行回复,已不可再拖下去了。”
“啊,是有这么个事儿。”明德帝似才想起来,拍着大腿说:“但先前傅卿说的好,大家喝酒吃肉呢,谈政事煞风景啊。
他?在?宝座上?居高临下,点了下首默不作声的右相?,“孟檀,你怎么看??”
裴孟檀立时起身出列,沉声道:“前有皇嗣过?继,后说联姻北黎,都是家事,也都是国事。皇嗣说得,联姻自然也说得。”
傅禹成玩味儿地盯着他?,溢出一抹坏笑,心道我看?你等会儿还说不说得。
“嗯,裴卿说的也有理。”明德帝十分认同地点头?。
“陛下。”秦毓章再次开口,声音沉稳,语调不快不慢:“今日冬至宫宴,百官家眷皆在?,不如?就趁此机会定?下和亲人选。”
席间霎时响起一连串此起彼伏的惊呼,然后被飞快地掐断。呼声不高,但依然传遍了整座大殿。而后便是如?死水一般的安静。
坐在?家眷席上?的裴明悯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他?盯着父亲的背影,眼角余光里,对面的女宾席上?站起来一个人。
“六妹妹!”他?惊道,就要跟着起身。
一旁族亲立刻拉住他?,把他?拽回坐垫上?,压低声音劝他?:“莫要轻举妄动,且看?大伯如?何应对。”
他?撑住席案,狠狠咬了咬下唇,才克制住自己没?再冲出去。他?一点点地坐直了,只觉脊背发凉。
明德帝看?着走到阶前的少?女,瞟一眼皇后,屈指扣了扣御案:“这是哪家的姑娘?”
“民女乃是稷州裴氏女,名唤芷因。”裴芷茵提起裙摆,端正跪下,玫红渐白?的裙摆散开铺圆。
她仰头?看?着御阶之上?的皇帝,狠心装作没?有看?见一旁亲生姑姑震惊的视线。
“民女自愿前往北黎和亲,以结秦晋之好,缔两邦和平之约。”
她伏地叩首,犹如?一朵完成绽放的西府海棠。
裴皇后愣愣地看?着她。
少?女自幼学习诗书礼仪,精神高度集中时的一举一动皆优雅悦目,规范到宫中最严厉的嬷嬷也挑不出错处。
然而她的嫂嫂裴夫人在?前日才入宫,说的可跟今日这一出完全相?反。裴皇后掐了把自己的手?心,仍是忍不住偏头?道:“陛下……”
明德帝只是抓住她的手?臂,一字未发,她便无法再说下去了。
“为什?么?”明德帝一手?支颐,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似颇为好奇地问道:“这满殿的官宦与其家眷,估计都是不愿意去的。你一个弱女子,看?起来也没?和你家长辈商量,怎么就突然跳出来说自愿去和亲呢?”
“宣京至北黎虽不及宣京至你祖地远,但这去了,可就回不来了啊。”明德帝露出一点笑意,以玩笑的口吻道:“若是不懂和亲的意思,裴卿,与你侄女儿好好讲讲。小?姑娘,你可要考虑清楚,朕准你后悔。”
“谢陛下。”裴孟檀恭敬行礼,绷紧的神经这才慢慢松懈下来,转身就要与自家侄女分说。
却见裴芷因再次磕头?道:“谢陛下垂怜,但民女明白?和亲之意,也绝不后悔。”
少?女直起上?半身,以双膝支撑全副脊梁的重量,目光坚定?,言辞铿锵。
“联姻已然说定?,必定?要有人去。与其让不愿意的姑娘去,为什?么不能是民女自愿去呢?”
“民女出身裴氏,肩负维持家族荣耀的责任,可以与其他?世族联姻,自然也可以去往异邦和亲。联姻换两族互相?扶持,和亲换两邦友睦共处,民女自认做出了更加合算的选择。”
“自古和亲可换太?平,不止利家国,也利生民。公卿之家受百姓血肉供养,民女自幼食珍馐、着锦绣,见田户脚夫日夜劳作,常觉无以为报,如?今有了机会,北上?出塞,便当报答。”
裴芷因再度叩首,额头?贴上?手?心。
她向景书说了谎,人哪能真的无挂也无牵。
但人生于世,总要做些什?么来留下自己的痕迹,要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亲人、朋友乃至其他?。
在?稷州,爷爷把信交给她看?的时候,就问过?她愿不愿意。
“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你大伯惊慌失措。”归云出岫楼里,裴老爷子拨了下琴弦,说:“你愿意,就去;不愿意,就不去。不管你怎么选,只要你有做选择的勇气?,就永远是我裴家的女儿。”
她哭了一宿,最终还是叫人收拾行李,登上?了前往宣京的马车。
北风穿进屋宇,寒气?卷着些酒菜香气?,在?裴芷因耳边呼呼吹过?。
这风或许就从牙山之北的塞上?高原吹来。
北黎路遥,但她想,长风可以义无反顾地跨越千山万水,她裴芷因也一定?可以。
风声嘈杂,似乎影响了陆双楼的判断。
贺今行拉拢门扉的时候,他?才发觉人已经出来了。
火折子已经吹灭,他?只能看?到一个黑魆魆的人形轮廓,小?心地关上?值房的门,再转身向他?走来。
不过?几步的距离,陆双楼把刀挎在?腰间,轻巧地跳下地,抬手?便搭上?对方的肩膀,轻声说:“别动。”
“嗯?”贺今行以为出了什?么事,当即站住,绷起身体,右手?贴上?腿侧的匕首。
然而只有冰凉的手?指触碰他?的额头?,过?了两息,指尖慢慢摸到眉心。
他?一下子僵住。
“果然不高兴啊。”陆双楼近乎呢喃的声音响起。
他?稍稍施了点儿力气?,把指腹下皱起的皮肤一点点抹平。然后他?收回手?,歪着头?靠上?身边人的头?,埋怨道:“同窗,一九天就这么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