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不知应将目光落在何处,左瞧右瞥,兜兜转转又鬼使神差地注视着?脚下。

花俟倏地起了身,从颈间环绕双臂再至腰际的?细窄银链发?出声响,她捻着?几缕发?丝半掩面容,笑?吟吟道?:“我是只狐狸,不吃鸡鸭吃什么,莫非吃你么?”

从献送冰棺留存李怀疏遗体起,她对沈令仪说话便是如此没轻没重。到?底非我族类,没必要拿人间的?规矩要求她拘束她,是以沈令仪在她面前甚少以帝王自居,没摆过什么架子。

既如眼下,“吃你”二字轻飘飘从耳边拂过,沈令仪心无波澜,默不作声。

花俟说着?,从裙底冒出一条火红如焰的?狐狸尾巴,沿地面轻轻一扫,将七八只幼禽送回了家。

她捉尾在掌间把玩,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却不流于?俗气,只盈盈脉脉地勾得人失魂落魄,骨头酥软。这是涂山狐族自洪荒上古流传下来的?本?能,媚术不分好坏,□□更?是后人话本?看多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且看如何用,又用在何处罢了。

但显然,面对一个困在十丈软红间寸步难行的?女人,将将长出第九条尾巴的?花俟一败涂地。

她松了狐尾,娴熟地收它回去,想?到?自己来一趟形形色色的?人间,媚术毫无长进,回去说给长辈听,指不定又被他们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接着?将她视作没成年的?幼狐呵护备至,不禁有?些蔫巴巴的?,叹息道?:“你们人族常说民以食为天?,鸡鸭是我的?食物,我视其为宝也?无可厚非。”

“太吵了。”沈令仪抬了抬眼皮,淡声道?。

流云在铺陈的?画卷间穿梭,视线才触及飞沙走石的?画面便觉得犹如被火灼烧,她匆忙闭了眼,眼前一片黑暗,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柄断剑,一道?被剑洞穿血流不止的?伤口……

心口刺痛细细密密,呼吸渐乱。

花俟先是一顿,不明白她究竟说什么东西吵,继而?在她身旁绕着?圈踱步,边掰着?指头数:“鸟鸣吵,激流直下吵,我养的?鸡鸭吵,连我你也?觉得吵……是咱们吵……还是你心不静啊?”

无论有?意无意,她一语中的?。

拢在衣袖间的?手忍不住发?颤,沈令仪蜷了蜷指尖,从拇指逐一捏去,力道?渐重,却无济于?事,该心乱如麻还是心乱如麻,心弦被拨乱,未见有?半分平息。

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衣怀。

她先前那?套黑色绸衣被冷汗湿透,又破了几处,没法将就,莲花发?冠也?不知丢在了哪儿,便向花俟借了套红衣与?一根白色发?带,更?了衣,松松挽发?在后。

那?方?被人揉洗干净的?丝绢还在,她隔着?衣服感?受到?它的?存在,眸色不自知地柔和许多,心跳也?放慢放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误会,我没动过你东西,可是丢了什么?”花俟见她虽未表露多余情绪,抬手的?动作却显得颇为紧张,掌心置于?胸口,又没有?摸出什么东西来,才有?此问。

沈令仪不答却道?:“问你几个问题。”

她性子果敢,甚少徘徊不决,入玉清峡后浑似变了个人,没有?跳崖出阵,也?没有?向花俟提议彻底离开无尽墟。兴许感?情这回事本?就不能停下来细想?,一息一念,她若是没有?昏迷也?没被花俟带走,除了折返回去,再无旁的?念头,可一旦稍微喘几口气,她又如雾里看花,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摸了丝绢,感?到?心安,穿针引线缺的?那?根针终于?有?了眉目。

“但说无妨。”花俟看着?她,明显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她似乎暗自做了某种决定。

沈令仪问道?:“你叫我来无尽墟恐怕不是出于?成全的?好心,而?是另有?所图?”

她很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思,花俟无端后退半步,想?起那?头青鸾的?遭遇,不由扶额:“你二人心眼甚多,这也?被你猜到?了?”

“我或许比她再多些。”沈令仪轻轻笑?。

本?欲如实相告,但孽海台那?边情况危急,花俟言简意赅道?:“我族中有?件棘手的?旧事需李怀疏出面解决,也?与?她门族中血咒有?关,她若魂飞魄散恐成悬案。我在此处虽然施法无碍,也?与?青鸾玄镜有?些交情,但因涉及仙界,不能沾手。”

说至此处,她不好意思地咳嗽几声,又后退半步,小心道?:“有?陛下在,李怀疏的?魂魄便散不了。青鸾那?脑子不好的?鸟婆娘即便发?癫要对你下手,别说玄镜怕她再触天?规彻底仙堕,会及时制止,冥君也?要出面的?。”

“事实上,我已去信几封,但冥君那?丫头夹在青鸾与?我之间左右为难,索性闭门谢客,敷衍不管,可人间的?帝王要是在无尽墟遭遇不测,她再坐视不理,那?这个冥君也?就当不成了。”

沈令仪眼风不动,深深一笑?:“真是思虑周全。”

她着?一身红衣,颈项与?腕间露出几寸里衣的?雪白,腰带较之衣色更?深红一些,青丝如瀑更?是不带修饰。

人靠衣衬,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却也?有?不一样的?观感?,花俟从不知自己这件红衣可以穿得如此冷清肃然,举手投足又兼几分矜傲,她夹了夹尾巴,不敢与?沈令仪相视:“哪里哪里。”

“阵眼对面压在何处?”沈令仪无意与?她闲扯,垂眼问道?。

花俟道?:“玉清峡是我幼时捏就,数百年间已与?我心意相通,你想?去哪儿与?我说一声便是。”

“她在何处?”

“唔,此刻……是在孽海台。”花俟哎呀叫唤,“糟糕,厉魂鞭已落下一道?……”

厉魂鞭才脱口,眼前红影倏然投下,顷刻间便被白浪吞没。

“哎!你的?剑还在我这儿!”

“除非熔了重铸,否则断过的?东西残痕仍在,我不要了。”深渊之下传来沈令仪声音,头一个字还听得清晰些,越到?话尾越被浪声盖住。

她与?她之间支离破碎的?那?面镜子也?就此抛掷,就让一切从头再来罢。

孽海台之海不是百川归海的?海。

这里的?天?空低得云海万顷犹如压来,阴云拢聚,晦暗无光,底下行走之人深觉窒息,第一道?厉魂鞭落下后电闪雷鸣,狂风四起。

此处青鸾并未干涉,也?无法干涉。

前世苍天?难恕的?罪孽在犯下那?刻便被烙印进九九八十一道?冥柱中,那?由凶兽脊骨所制的?冥柱头细尾粗,如剑倒悬于?云海之上,连接天?地,凡人难以仰颈得见,要渡忘川,需先过孽海台,领受冥柱中判罚的?厉魂鞭。

第一问,扶乩请仙,占卜演卦,祸乱天?道?,你悔不悔?

李怀疏白布罩眼,想?起自己在先帝驾崩后开的?那?次玄眼所见,幼帝听信小人谗言,妄动北庭十二军,消息不胫而?走,沈令仪率先起事自保,连续几年的?兵灾,沙场上堆满了白骨,饥荒乱世,民不聊生,她至今心下难忍,紧紧咬着?唇肉,心惊胆战地答一句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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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魂鞭从云间聚拧成形,结结实实地落到?了她的?背上,她受过无数次家法,也?因不愿领旨完婚挨过板子,却从未体味过这般将人之尊严残忍剥下的?痛楚,她一下子跪倒在地,狼狈不堪地惨叫痛嚎,仅一鞭,她浑身浸满冷汗,脊背好像裂开似的?火辣辣发?疼,余痛难消,刀割一般一寸一寸地切入体内,肝胆俱颤。

第二问,依仗仙力却做不到?清正守心,受私情所惑,祸乱天?道?,你悔不悔?

那?次还见到?了……两军相接,兵临城下,幼帝不愿投降,北庭军队杀进长安,沈令仪亲手将玄衣冕旒的?小侄儿斩杀,鲜血淌满了玉阶,此后余生,她虽励精图治,平定边衅,整肃朝纲,却无论如何也?洗不清弑杀好战的?恶名。

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