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云心说得口渴,倒了杯茶水,饮尽后对庄晏宁说:“崔庸的账目你们是该好好查查,账本有明有暗,刺史府经手的兴许只?是冰山一角。”

“崔庸还巴望着背后的人救他,自不会老实交代。”庄晏宁冷然一笑:“要想知道,那就只?有逼供了。”

邬云心紧紧抱起?了双肩,牙齿十分做作地上下发颤,庄晏宁疑惑道:“你作甚?”

“啧啧啧,你这?样啊”邬云心眨眨眼,开玩笑道,“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被不知情者?戳中心事,她的确曾经被人视作杀手来?培养,但杀过的人寥寥无几,庄晏宁垂目,盯着桌面上的木纹,半点也笑不出来?。

邬云心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自她认识庄晏宁以来?,这?人就经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不好笑就不好笑罢,她用力地敲着辛苦了好几日的胳膊腿,呵欠连天地准备回屋补觉。

屁股才离地,庄晏宁将?她叫住,问道:“你说你与李怀疏曾是朋友,在你眼中,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得颇为诡异,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李怀疏?

邬云心其实不是很?想谈及这?个人,她为人和善,行事疏朗,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七八岁,都?可以成为她的朋友,或许正因知交遍地,初识又是春衫年少,是人生中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时候,走散了一个就显得格外?特别。

同庄晏宁同行,日夜目睹着这?张脸,她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自己?是有些想念旧友了,与李怀疏断交无疑是她生平一大憾事。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读书时,邬云心最?头痛的就是诗文?课,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随口吟诵,她沉默半晌,喉咙微动,又是沉默,吞吞吐吐了好几遭,叹一口气:“时至今日,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你问我她是怎样的人,我也想将?她从地底下揪出来?好好问问,她究竟将?我邬云心视作了怎样的人,就这?么不值得深信么?非要孤身一人行于绝壁间。”

邬云心只?恨这?里没酒,没滋没味地喝着茶水:“李怀疏,约莫是个傻子罢。”

“心很?大,装得了天下人天下事,屡屡将?自己?置之度外?。”

庄晏宁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钦佩,只?是道:“那我和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邬云心直言不讳,“我时常怀疑你们是私生姐妹,快说,到底是不是?”

庄晏宁掀了掀眼皮,不悦道:“不是。”

“茫茫人海,有那么一两个长得像也很?正常,我是歙州人士,那里与长安隔了十万八千里。”庄晏宁又道,“再?者?说,我同她并不一样,我的心小得很?,装不下那么多人。”

“就那么一个人,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她想要我的命都?可以。”

“……啊?”邬云心愕然道,“是谁?”

庄晏宁低头咳嗽一声,神色很?不自然:“假设,我说假设。”

邬云心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李怀疏又何尝不是呢。”

简直没法聊,庄晏宁被她气得胸口发闷,指着门?外?,向?她下逐客令:“出去。”

邬云心感到莫名其妙,起?身要走,庄晏宁又忽而?问道:“你既已与她割席,听闻死讯仍会难过么?”

“那是自然,好歹相识一场。”

她不愿沉浸于悲伤中,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庄大人的脾气好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听说你才入朝为官不久便四处树敌,仇家那么多,倘若你哪天死于非命,我也是会难过的。”

没想到庄晏宁却说:“我死了与你何干,你难过什么?”

邬云心大为不解,将?她当傻子一样斜了一眼:“我们是朋友啊。”

“这?一路上同生死共患难,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同分一袋栗子,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还不是朋友么?”

庄晏宁嘴角一颤,侧过脸去:“我不需要朋友。”

她这?样子在邬云心眼中活脱脱一个口是心非,还待辩驳,却见庄晏宁陡然站了起?来?,她不由分说地将?聒噪的邬云心给赶了出去,上好门?栓,两耳清净。

一连数日,庄晏宁不得空闲,也尽量不去想沈知蕴,玄鹤卫在暗,须弥阁也在暗,她知道自己?不便再?与对方碰面。

“娘子还需要些什么?”杂役在二?楼四处走动,见庄晏宁食案上的食物已用了个七七八八,便走过来?问了问。

今日天气好,兼之官服穿得都?要臭了,庄晏宁将?它脱下来?交由仆从浆洗,穿着粉蓝襦裙出的门?。

她将?长发梳向?右,编了一条长长的发辫,邬云心犹嫌朴素,跟本地人学来?一个发饰,为她在辫尾绑了个形似小兔的五色绸带,垂在雪白胸前,走路时布料随风飘动,好像兔子真的在蹦来?跳去,俏皮极了。

如?此?一来?,她瞧着就没那么不近人情了,不然杂役也不敢上前询问。

“不需要了。”

待杂役走后,庄晏宁又独自坐了一会儿,约莫半盏茶后,她见四下无人,将?一镂刻精致的楠木盒置于案边,这?才下楼结账。

下楼时,与一名鎏金面具覆面的女子碰肩而?过,嘈杂声明明就在耳畔,对方面具边沿垂下的金色细链也在轻轻作响,不知为何,庄晏宁仍然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声音,还笑了一声“兔子,很?可爱。”

庄晏宁耳朵霎时就红了,身体也不听使唤似的,她脚下一踩空,幸得旁边人及时搀扶一把才没叽里咕噜滚下楼。

戴着面具的女子坐在庄晏宁适才所坐位子,楠木盒子里红色绒布衬底,躺着一条水纹精致的蓝色腰带。

她想起?荒唐的那夜,做那等事,庄晏宁的腰伤倒像是假的,缠着她,夹着她,又俯下身,磕磕绊绊地用牙咬开她的腰带,似乎不希望她再?像上次那样穿戴齐整,仅是自己?出丑难堪。

那条银白细带最?终被绑在了细白的腕骨上,她衣衫半褪,神色冷淡地掌控着庄晏宁的身体,任由情潮浸满她眼尾,化作泫然欲泣的水光。

并非惩罚。

沈知蕴仍堪不破□□,妄图死守自己?的禅心道骨,心神激荡之声怎好叫人听见?

没点东西,只?叫了一壶茶,闲坐半晌,有位高挑女子步入视线中,她戴着一顶垂到腰际的黑色帷帽,面貌被遮得影影绰绰,上楼后四下环顾,座位半数都?满了,有几桌坐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吵吵嚷嚷地猜拳喝酒。

她走到沈知蕴身旁坐下,似乎只?是迫于无奈跟人凑个桌子,叫来?杂役点了吃食,待东西摆到面前,便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两人从头至尾仿佛萍水相逢。

饱腹后,那女子起?身要走,黑纱背后的殷红嘴唇动了动:“阁主,事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