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也不是非要自己出?谋划策才能坐稳江山,从初识起便晓得,她比自己厉害许多?。
一只肤如玉质的?手执笔点墨,李怀疏释然一笑?。
寺中的?知客僧与妇人又?是谁的?手笔?
她脑海中闪过几个人名,一一划除之后,在?纸上?写下“贺媞”二字。
这时,上?次传信的?纸人蹦蹦跳跳到了眼前,躯体崭新,腿脚也利索不少?,只是裁剪的?手艺更?敷衍了几分,手无手形,圆圆一片手支着圆圆的?下巴,津津有味地盯着她瞧。
谢浮名着一身白?衣,自觉在?对案坐下,仍是上?次所见模样?,她与李怀疏互|点了点头,对视半晌,又?望向那纸人,比对了两张面容,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我机缘巧合收走的?这只饿死鬼便是你妹妹弥因,这是你姐姐。”
弥因,是她为纸人取的?名字。
名义无甚意义,随口取的?,就像她的?名字也是旁人随口取的?一样?。
弥因失去了记忆,寄魂于?纸也是魂,所以她透过皮囊见到的?是李怀疏的?面容,这也无法在?混沌之中唤醒她的?回忆,只觉得这人有些熟悉,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前次还为自己缝补躯体,却张不了口喊姐姐。
天底下哪有这等事?
李怀疏由?着弥因爬上?爬下端详自己,尽量平和?地消化谢浮名认不清人脸这件事。
“我可辨识万千鬼魂却记不住人脸,也是你就坐在?对面,我才没有忘记李识意长什么样?子,再看看弥因,原来你要我寻的?七娘之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因由?为何?”
谢浮名悲悯的?眼珠子认真转了转,平淡道:“不记得了。”
李怀疏无语凝噎,又?不便深问触及他人隐私,将弥因从颈间捧出?来,却见她蜷缩在?自己掌心,困倦地揉了揉绿豆小眼,怜惜地刮她并不存在?的?鼻子:“懒虫。”
谢浮名顿了顿,认为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地府羁留三界魂魄,亦有森严律法维系正?常秩序,弥因这类情况属于?游魂,不知何故在?人间滞留,先是忘记生前事,再是魂魄日渐虚无,最后便会魂飞魄散,彻底湮灭。”
“我也属于?游魂。”李怀疏说出?自己的?疑惑。
谢浮名对上?李怀疏的?眼睛,慢声道:“你的?魂魄掩藏在?躯体中,可以躲过鬼差耳目。”
“当务之急是查清你重生还魂的?真相,一旦查清来龙去脉,弥因阳寿未到,你是确凿无误已?经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人生天地间,如远行之客。我因家中变故目睹过多?次生离死别,自己也痛彻心扉死过一次,偷得半斛光阴苟延残喘,不敢再奢求什么。”
李怀疏垂眼看着四脚朝天呼呼大睡的?弥因,又?轻轻捏起写作谋略读作惦念的?那张薄纸,淡笑?道:“也许有人一时半会儿忘不了我,但会者定?离,人间别久不成悲,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年五载,我的?名姓便可轻飘飘落在?嘴边了。”
谢浮名略有讶异她年岁不大却很是通透,却对她所说后半句不置一词,末了道:“如此,我明日便带弥因入地府。”
李怀疏颔首,又?少?不得未雨绸缪:“假使查出?来与弥因有关,想必逃不了地府追责,如若方便,烦劳你陈情一二,我妹妹体弱,事情也因我而起,无论?是何责罚,我愿一力承受。”
与此同?时,贺媞在?西坤宫难以入眠,宫女茯苓为其掌灯,又?禀上?一则消息。
贺媞不解道:“她几时从行宫去的?洛州?洛州近来整日下着大雨,她左手当年被宸妃斩断,落下旧疾,湿寒天气疼痛难忍,去岁入冬以来她便去了行宫,帝位更?迭几次也得了个自在?悠闲,如今却来淌这浑水?”
面具
河南道共有五州二十七县, 孝光年间在洛州设河南府,不另置衙署, 仍以刺史与都督分领行政军政诸事,其?品位官衔也与各州长官同等。
但一来府州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人稠物穰,易取政绩,以此叩开三省六部府门者不在少数;二来一年一度的总道会亦是在府州举办,日期定下, 以公文传达, 各州长?官便都要从治地赶赴府州参会。
既是为了巴结逢迎未来京官,也是约定俗成, 久而久之, 大家都习惯以府州长?官为尊。
大绥立朝以来,大大小小的天?灾数不胜数, 该修缮水利工程该开仓放粮该减免赋税……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可以参办,地方官员可以便宜从事, 并非次次遣使赈济。
春汛祸及河南道五州二十一县, 洛州灾情不及其?他地方严峻,平时富庶,也有余力灾后自?赈,女帝却单单往这个?地方派遣使者,着实?耐人寻味。
连着晴了两三日,潮湿气息淤积半月之久, 终于被久违太阳晒出喜人的明媚, 院中?桃树难得喘息时机,迎着微风酝酿新绿, 唯有几步之外原本干涸现已蓄满水的池塘,无声地昭示着近来大雨频仍的事实?。
邬云心着一身便衣从外面溜达回来,穿过小院走到?屋前,开?门便闻见一股子不知?道什么东西沤出来的酸臭味,细细嗅来还有些像男人臭脚丫子的味道。
扇着鼻子嫌弃地跨进屋,只见内室纵向牵了根倒长?不短的晾衣绳,唯一值得怀疑的对象宗年不知?去了何处,窄肩细腰的女子伏靠在矮案上,衣料半褪,露出雪白紧致的后背,靠近腰身处有一道浅而狭长?的刀伤,随其?艰难地自?行上药,正狰狞地翕张伤口。
血腥味跟莫名的酸臭味两面夹击,邬云心觉得还是酸臭味难闻许多,她越过头顶晾衣绳,老神在在地直起?腰杆,端着一副教训后生的口吻:“庄晏宁,不是我?说你……”
臭脚丫子味儿臭气熏天?,仿佛就在近前。
邬云心如临大敌般后退几步,站在晾衣绳底下,绳上晾着一红一蓝两件官服,红的是庄晏宁借服衣绯的使者官服,蓝的是自?己的从六品都水丞官服,她两件衣服都嗅了嗅,不可置信道:“怎么臭成这样?我?还以为是宗将军几天?没?洗脚了。”
“不晒在外头,也不开?窗,可不是得沤成臭鱼烂虾么。”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准备大发善心将两人的衣服一道拿去井边浣洗再?晾晒,却被突然一声喝斥吓得浑身颤了颤:“你疯了么?洛州官府正四?处查访我?们的下落,你如将衣服堂而皇之地拿出去,不妨现下干脆跑去县衙自?告身份!”
邬云心一路逃亡的委屈被她阴阳怪气的言论激到?了脑门,梗着脖子怒道:“到?底是谁疯了?你我?奉旨赈灾安民,从来只听说地方官畏惧钦差,从头至尾服侍得妥妥帖帖,没?听说过钦差被地方官逼迫得餐风饮露,连个?歇脚处都难寻,我?们因何窝窝囊囊藏身新宁县?还不是那群疯子!”
“亏你知?道他们是疯……子。”
庄晏宁似痛得厉害,声音几乎断在喉咙里?,更没?力气与她争嗓门高低,气息不匀道:“那夜在驿馆你是见着了,一群伪装作匪徒的蒙面黑衣人,却不冲钱财,只为杀人灭口,所使武器也被宗年认出来,分明是官兵用刀。”
邬云心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思忖片刻即明白过来:“就算我?们在驿馆身首异处,也是占山为王的匪寇所为,洛州刺史至多罪犯治下不严以致境内陡生匪乱,罚罚俸禄便罢了。”
她叹息一声:“什么地方官,这洛州乃至河南道全境俨然是个?藐视王法的小朝廷。合该派遣军队以暴制暴,你我?两个?柔弱文臣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呢,嗐,难啊!”
庄晏宁闭着眼,一手伸向后涂药,另一手扶着案几,浑身激颤几回,仰颈又垂颅,青筋浮现,束发的簪子歪斜,长?发乱糟糟散到?一侧,后颈一块瘦得凸起?的骨头仿佛要破皮而出。
她全神贯注忍着身上伤痛,没?注意到?邬云心向自?己走来。
“要我?说,不如书信一封,与洛州长?官互相行个?方便,大家同朝为官,远近也是同僚,何必闹得这般不愉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完这趟差,叫他穷尽州廨之力好?生款待咱们,也算替百姓狠狠宰他一顿了,你说如何?”
庄晏宁讥笑出声:“都水监掌管天?下河渠津渠,开?凿大小运河,监工各地堤坝,无不是利惠民生之事。你身为都水丞,乃衙署次官,竟无视一路所见之荒尸腐骨,愿与贪官蠹虫蝇营狗苟,我?实?在大开?眼界。”
“庄大人长?了嘴却用不对地方,要么是隐瞒伤情,要么是不会开?口请人帮忙,我?也实?在大开?眼界。”
邬云心掀起?衣角跪地,从怀中?取出青色长?颈药瓶,庄晏宁手里?那个?弃之不用,不客气地拿开?她的手,张开?粗粝的虎口捏住她腰间,看着没?用劲,竟令她反抗不得,三下五除二便将药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