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沈令仪随高僧进入法堂,后知后觉想起她?说了什么,李怀疏揉揉眉心?,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再?妄想了,等今夜亥时与谢浮名?碰面,知晓且寻回七娘魂魄,将躯体归还,她?的三魂七魄也自当湮灭。来世……就算有来世,不过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另一段尘缘罢了,又与她?跟沈令仪何?干。

她?轻轻叹了声气,对骆方迎夏道:“走罢,去逛逛。”

寺中有人暗中引导她?们发觉反常之处,知客僧是其?一,那便会有其?二。

李怀疏随心?四处闲逛,不为线索模糊而焦虑,果?然,约莫半盏茶后,一个端着浣衣木盆的妇人从井边大步走来,见骆方迎夏着宫人服饰,李怀疏也衣着精致,竟不畏惧,径直近前攀谈:“贵女座下这轮椅真是别致。”

“妙云寺高远,好在后山有缓坡,车马可?入。”李怀疏道,“大嫂是附近的农户么?”

山间日光轻如?薄纱,朦朦胧胧覆在李怀疏身上?,她?礼貌一笑,眼中冰雪未释,被?细纱似的光晕勾勒出无暇剔透的清冷面容。

妇人没读过什么书,一时不知如?何?形容,脑中闪过的都是家中劈柴烧上?旺火方可?熬过的寒冬雪景,以物比人,莫名?其?妙悟透出她?周身无形渗出的孤寂之感,再?看着她?残疾的双腿,心?说她?也是个可?怜人,应声道:“我家就在附近,贵女如?不嫌弃,可?以随我去家中喝口水。”

哪有这样一言不合将人往家里引的?李怀疏点头答应,且看她?要将自己带去哪里。

两人一路闲聊,聊到半路,妇人自觉住了嘴。

李怀疏实是寡言之人,面对她?翻来覆去的家长里短,偶尔会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但多数时候都是点点头,应个声,衬得她?一人连珠炮似的聒噪。

行至曲径通幽的石子?小径,李怀疏回头辨认,道路尽头确是她?们一行人从后门入得寺来所见的斋堂。

“哎哟”妇人突然将木盆放到地上?,紧捂肚子?叫唤起来,“贵女且在这里稍等,我找个茅房解手再?来领路!”

骆方迎夏眼睁睁地看着她?连浣衣的木盆也不要了,猴儿似的一溜烟窜进屋舍之间的窄巷中,再?没了人影。

“侍君,这……”骆方看看好似会吞人的窄巷,又看看一脸淡然的李怀疏。

迎夏琢磨道:“她?好像是故意带咱们来这儿的。”

不同于四大天王殿,也不似佛堂法堂或是经堂,李怀疏望着前方一片鱼鳞覆瓦的建筑,漆皮脱落的朱门左右两面,门扉上?的铺首斑驳不堪,石砌台阶平平无奇,有字迹模糊的对联一副,大概是多年前应试士子?所题,取鱼跃龙门金榜题名?的好兆头。

这里想必是知客僧所说的客舍了,现下到底住着什么人?

沈令仪从法堂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她?面有倦意,腰背却仍笔直如?疏朗青竹,望了望四下,向魏郊问起李怀疏所在。

“侍君听说陛下这边也快结束了,便先?行登车,在车内等候。”

她?点头,沿来时的路疾步而去,魏郊沉璧率宫人缀后,险些要跟不上?。

掀开车帘,沈令仪望一眼车内之人,停顿一会儿,轻眨了眨眼,似是确认她?没有如?烟如?雾散尽,终于肯放落车帘,走到李怀疏身旁坐下。

“这一趟可?曾见到什么有意思的?”

“客舍里住的人有些奇怪。”

登基大典何?其?紧要,照理?说太史监测定黄道吉日,便与礼部一道商定章程,递交中书省审议,再?由皇帝示下,经尚书省颁旨,旨意下达各州,各州刺史遵照旨意入京,于登基典礼上?代表治下臣民?朝拜新帝,叩呼万岁。

李怀疏在客舍外等候了半个多时辰,云州刺史出身世家,年少时也是游山玩水的纨绔公子?,最是耐不住寂寞,便衣外出,怎料桃花树下陌生?女子?曾与他共事过,一眼便认出,也立时晓得了关碍所在。

想来各州刺史均已赶回长安,他们有家不回,放着不要钱的邸店不住,反而屈尊纡贵地藏身在寺庙里,这难道不奇怪么?

恐怕这登基大典随时可?办,也随时可?延,办不办,是否要延期,幕后之人也同沈令仪一样,正静待洛州那边的消息。

见过云州刺史的是李怀疏,而不是李识意。

李怀疏仍以李识意的口吻叙述了她?所见到的场景,说到一半却被?沈令仪冷声截断:“李识意,如?果?你是李识意,那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陛下在说什么?我自然是李识意。”

沈令仪呵笑一声,倒也没生?气,仰头喝下一杯茶,便自顾自翻起了奏疏。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无言,驭车之人仿佛感应到了车厢里尴尬的氛围,鞭子?连声甩下,驱使着马驹更卖力地往前奔去。

从前今日,沈令仪的心?情都是不大好的。

李怀疏其?实有些不能感同身受,她?亲缘淡薄,生?父视她?如?传承家业的工具,动辄传唤家法逼她?走君子?正道,生?母从小待她?严苛,旁的母亲会的缝补、下厨、药膳诸事,她?一概不会,连女儿哭鼻子?了也不会哄,比起母亲,更像是教书先?生?。

她?只得另辟蹊径又十?分深切地体会到沈令仪与郑毓之间应是情深似海。

不然,也不会恨她?恨了这么多年。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春雨微凉,落在车顶静谧无声。

绵绵细雨催人入眠,沈令仪修长的指尖摁在一本奏疏上?,她?坐着,头往后靠着车壁,就这么睡着了。

等了半晌,仍未见她?有醒来的迹象,李怀疏小心?地将那本奏疏从她?掌心?中取出,放到一旁,又握起她?的腕骨,俯下身去,用脸颊蹭了蹭,冷寂如?空山的眼睛流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眷恋,轻声道

“沈令仪,我很快就要走了。”

“不要再?恨我了。”

都说恨意至死方休,你能不能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是什么,李怀疏没有说出口,她?看着沈令仪熟睡的面容,紧紧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似下定决心?般,郑重而温柔地在温凉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这是她?前世想了很久也没有付诸行动的一件事。

弥因

车驾行至善和?坊, 未闻街鼓敲响,不知时辰, 绵绵细雨薄如覆在眼前的细纱,视线被遮得模糊,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驭车之人头戴斗笠,将马车稳稳勒停,点亮车前六角琉璃宫灯,这才继续上?路。

车轮碾过旧石板,辚辚作响, 灯盏摇曳风雨中, 从帘外透进朦胧光影。

街坊四处陆陆续续掌起了灯火,微弱光斑细碎落在?沈令仪眉眼间, 她靠着车壁动了动, 身侧车窗不知几时被人合上,漏不进一丝雨, 只有极细极细的?风声拂过耳廓,她睁开眼, 眼神仍残留几分混沌, 却不知为何,下意识揉了揉眼角。

干涩的?,一滴眼泪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