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些年来李怀疏受到的非议与辱骂,其中不乏她的亲朋好友,自己也曾经误会了她,可谓是众叛亲离。
黄自新已经顾不上骂她跟泰安公主那笔有违天伦的糊涂账了,既是气恼,也是心酸,颤声说:“你的名声便辱得么?”
身后默然了半晌,李怀疏声如冰玉泠泠,在漫天大雪中显得孤寂,她只是一笑:“家父临终有言,我为女子,掌家中事为朝中臣,实在有违祖训,死后名不供庙堂,如有外人愿意替我烧香,是我之幸。如此,我又何必要什么名声?”
生老病死,谁不图个落叶归根。她死后却连自家的牌位都列不得,香火无人供奉,黄自新闻所未闻,他身形晃了下,几乎站不稳,两手垂落,怔然了很久。
“亏你赵郡李氏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李元昶啊李元昶,你枉为人父,实是迂腐!迂腐至极!”
他替自己的学生觉得委屈,眼中含泪,望天痛骂。
未几,黄自新忽然转过身来,他看着长跪不起的李怀疏,留意到她自始至终低着头,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你使了玄眼?你的眼睛……”
颈侧被人利落一击,扶剑而立的老翰林晕了过去。
那只手的主人戴着半张金箔面具,鼻线中正,下颌线分明,外貌规矩得令人生不出半点窥探的欲望,偏偏眼睛里若有似无地透出些微悲悯,冲淡了生人勿近的气息。
说也奇怪,她像是从天而落似的,雁过尚且留痕,雪地上却只见乌黑的泥泞,不见半个脚印。
“多谢。”
跪了太久,膝盖几乎麻木了,李怀疏隐忍疼痛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条白布,双手托起两端,蒙住眼睛,牵到脑后系住。
马夫将不省人事的黄自新带到了马车上,不必再交代什么。
私心所致,她违背了师意。这几年来,至亲唾弃,挚友割席,她几乎成了孤身一人的天地浮游客,已不想再失去待自己恩重如父的老师。
“诸多事宜尚等着我处理,慢待了,南吕君请自便。”
李怀疏戴上官帽,系好鱼袋,回身朝太极宫走去。
她双膝想来是被冻着了,眼睛也暂时无法视物,走得慢,每一步却仍迈得沉稳,不愿落人不重官仪的口实。
这道清瘦的身影薄得像片纸,仿佛不能承受风雪之重,却默不作声地背负难以洗刷的骂名。
被唤作南吕君的女人身穿白衣,腰间系着一枚模样古朴的黑色玉佩,她站在雪地中,唇角牵出浅淡笑意,对李怀疏说:“李大人,你的相好确实已在太极宫等着你了。”
前头那人脚步微顿,被雪冻得通红的手拢在袖中轻轻捏起,笑了一声:“并非相好,只是我对不起她太多。”
“大人好容颜,不过官服皱了,头发也乱了,还需好好理理。”
“无悦己者,不必。”
跨过门槛,李怀疏目不能视也知太极宫近在咫尺,那个人……也近在咫尺。
她的心绪不复平静,呆了半晌,仔仔细细地将散落的发丝一缕缕理进了官帽里。
尽欢
太极宫已被黑压压的北庭军队包围。
兵士从正门疾步迈入,高声呼喝:“泰安公主除奸佞以正道,诸位大人还请辨明真相,切勿盲从乱党!”
这是降者不杀的意思。
庭院中一干人等纷纷跪地俯首,或有犹豫之人便有兵士亮刃威胁,也只得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
殿门大开,雪落无声。
先帝灵前魂幡犹在,香火长明。
今日并非盛典,但沈绪年岁太小,不得不将稚嫩身躯藏在繁复隆重的衮冕服之下,以在无助时刻撑起君王之相。
供案前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入殿后便径直走了过去,不跪也不行祭拜礼,随意上了炷香,目光散漫地扫过贞丰帝簇新的牌位,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像是在耐心等候着谁。
“这人就是朕的姑姑么?”沈绪问身边的宫女。
弄春从前侍奉过沈绪的父亲哀太子,哀太子死了以后又侍奉沈绪,自然见过泰安公主,虽然时隔多年,但模样并未大变。
她瞥了一眼,便似被那人周身难以形容的压迫气息刺到似的,匆匆收回目光,口中颤声称是。
幼帝有样学样地将两条小孩的胳膊也伸到背后,衣肩上的日月章纹微微皱起,他不悦地蹙了眉头:“春姨,你怕她?”
弄春:“陛下……”
幼帝鼻间轻哼,很是不屑,张口欲言,却见一双沾过雪污的靴子停在了自己的云头舄前。
从前是皇太孙,如今是皇帝,他几时被人如此逼视?
来人身上有淡淡脂粉气,幼帝被熏得鼻子发痒,视线上移,只见沈令仪的颈项也似李太傅那般修长白皙,耳垂以艳丽的珠串坠饰,如将马尾高束的长发堆成云髻,应是雍容光华之态,但此时的她也格外标致,美得飒爽利落。
“李怀疏呢?”沈令仪半弯着腰,扶膝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侄儿。
这是她入殿以来头一次开口,不为玉玺,也不问幼帝准备如何禅位,却关心起了李怀疏的所在,就好似这个人远比江山帝位来得要紧。
隔着十二串五色冕旒,沈绪竟不敢与她对视,鼓足了勇气才仰头稚声斥道:“放肆!朕是皇帝……”
假使是平时,禁军听得这声放肆便可入殿拿人,但如今殿外人人自危,谁会顾得上一个宛如丧家之犬的君主。
他这般猫儿似的张牙舞爪,沈令仪不知想起什么,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又淡淡问了一遍:“李怀疏呢?”
长而不细的眼眸直将小皇帝看得生生往后退了几步,弄春扶住他,他也揪紧了宫女的衣袖。
幼帝唇瓣发白,觉得自己这身衮冕好似被沈令仪无甚意味的目光剥了个干净,她身上有历经沙场带出来的血腥气,脱下戎装也闻得见,像是浸透在了骨里,令人胆寒。
“我……我不知太傅去了哪儿……”他隐隐泄出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