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令以为康瑶琴心中有怨言,又心疼七娘,便随着她一道在影壁前止步,府中说一说也便罢了?,万万不能当着宫里人的面发这?些牢骚。
“说是七娘入宫那日忤逆了?太?后,陛下略施薄惩,命她将先?府君的诗稿摹临了?几十遍,还有定?下三日限期,这?才病倒的。”
康瑶琴沉吟片刻,了?悟什?么?一般,竟捉袖掩唇轻笑起来。
家令并未察觉,仍继续说道:“七娘从小到大都是由?夫人照顾的衣食起居,会否因宫人疏忽才病成这?样也未可知。宫里的意思,夫人且去瞧瞧是什?么?个情况,顺道见见七娘,这?也是陛下的恩典。”
“恩典也不必夤夜入宫罢?”康瑶琴看向天色。
宵禁时分,大小坊市都有武侯执刀巡夜,别说平民百姓,即便朝臣官员,如无?紧急公务也不得出门走动,劝阻不听者或以谋逆罪论处,武侯可当场射杀。
宫里来的车堂而皇之?停在府门前,等入了?宫还得在城门郎处登记,明日也少不了?谏臣小题大做地唠叨,这?恩典可谓颇费周章。
康瑶琴心知背后没有那么?简单。
家令一想也是,但他所想与康瑶琴背道而驰:“会不会是因先?府君……”
“不会。”康瑶琴笃定?道,“谥号都赐下了?,一切事情已盖棺定?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绥朝凡正三品以上职官去世?以后均可被赐谥,谥号有好有坏,也有无?功无?过的平谥,所以赐谥也不一定?是美誉,还可能是恶名。
生晋太?傅,死谥文正,这?是历朝历代所有文官毕生所求之?无?上荣誉,他们甚至愿意为此死谏,只求博得这?虚无?缥缈的名声。
李怀疏得了?前半,却与后半去之?甚远,故而,连她生前晋取太?傅是否走的正途也值得再?次商榷。
朝臣的谥号多半是皇帝带领太?常寺、礼部与谏官商议出来的,也叫议谥,然?后再?走定?谥与赐谥的流程。
谥号一经赐予,牌位便得在相应位置添上,史官在记录其生平时也会以姓氏与谥号代称。
遵李元昶遗命,家里别说办丧事了?,连一张纸钱都没给李怀疏烧过,如逢新年或是盂兰节,百鬼夜行,可以沿着一路上的明灯找到回家的路,她的三魂七魄却飘零无?所归,真真是个孤魂野鬼。
那日礼官赐谥,将诸人好一阵为难,须知李怀疏在宗祠里既无?供案也无?牌位。
最后是康瑶琴出了?个主意,她在房中设灵龛,供女儿牌位,这?是她的私人行为,既遵圣意,也不算违背李元昶的临终遗言。
两人说着说着已到府门前,近来府中大小事不断,竟无?人暇顾检修诸事,墙皮不知几时脱落了?一块,高门大族的光鲜好似也被剥落在地,斑驳陈旧。
诅咒一说本来只是传言,但府里频繁治丧,灵幡常置,便无?人再?疑。
坊间只是深觉可惜,传承了?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子孙再?如何繁盛,也禁不起这?动不动夺人性命的血咒,恐怕再?过几十年,子嗣凋零,门庭寥落,赵郡李氏便将从《氏族志》中划除。
近来递拜帖的人少之?又少,家令也忧心忡忡,康瑶琴却说:“李砚家不是昨日又添了?个小娘子?”
家令苦笑道:“那毕竟是小娘子……”
“小娘子又如何?”康瑶琴冷笑一声,竟分辨不出心中究竟是苦涩还是悔意,“如无?三娘保全,李氏必被株连,坐罪夷族。”
还未毒发时,李怀疏不在甘露殿,她解官服卸官帽,向沈令仪自请下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先?有朝野侧目的佞臣胁迫幼主,才有北庭十二军南下清君侧,她如果不以佞臣的身份将这?出戏演完,沈令仪就?不是清君侧,而是谋朝篡位了?。
前朝武帝雄才伟略,却因政变夺位而一直被后世?诟病,百姓不懂史册是以尸骨书成,政治家从来无?情,于是说起武帝也只对他弑兄逼父的残忍津津乐道。
康瑶琴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但李元昶与李怀疏先?后在朝为官,耳濡目染之?下,她也懂了?不少。
皇帝治国就?像自己理家,无?非一个用人的问题,贞丰帝一辈子也处理不好的君臣关系,女帝初登位就?能处理好么??
那阵子,弹劾的奏疏纸片似的飞,往日政见不合所树之?敌群起而攻之?,原本是要逼她株连其他李姓官员的。
要么?严惩李怀疏,要么?处置李怀疏及其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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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中有人在中书省为官,曾见过一道没有来得及颁布的旨意,杖四十,流岭南。
没有颁布,自是因为李怀疏在狱中毒发了?。
那道圣旨十字不到,康瑶琴却觉不忍卒读,概因她从前作为局外人旁观已深知不易,终究不过是一人为一人求死,另一人知其心意也只得成全。
她甚至忍不住去猜度,赐谥一事究竟亦是群臣逼迫,还是女帝也有意借此为李怀疏在九泉之?下争得一盏路上的明灯?
夜间风大,临登车前,侍奉康瑶琴的婢女送来一件外衣,嘴里不住地絮叨:“夫人,奴适才在桌上可是见着了?,亥时入定?,您怎么?还吃大荤之?物?”
哪里大荤了?,不过是一碟鱼脍。康瑶琴瞥一眼那偷笑的内侍,咳嗽一声:“我不信这?些。”
“您年岁大了?,不似从前,先?府君……唉,七娘也入了?宫,您身边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还是得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康瑶琴从来有自己的主意,外人之?言她很少听得进去,这?时却被婢女说得一愣,待回过神?时只听辘辘车声,她已坐在车厢里了?。
春风微凉,石板路被连日大雨冲刷得干净,马蹄踩在上面都有些滑溜。
康瑶琴掀起车帘,马车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巷,看着一堵堵砖墙乏善可陈从眼前经过,她却能辨认出大概身处哪个坊市哪条街。
是啊,我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二十多年了?。
不是人人都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但即便从头再?来,结局就?会不一样了?么??
她放下车帘,低头揪着衣裙上针脚细密精致漂亮的荷叶纹路,心说我最清楚不过了?。
清凉殿已无?沈令仪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康瑶琴。
李怀疏不知母亲会来,躺了?一日夜,再?躺不住了?,便起榻拿着一本书在看,待康瑶琴在对面坐下时,她想藏书已来不及了?。
康瑶琴瞥一眼,是七娘最不喜的一类书,晦涩难懂。
“你阿姐那缕游魂还在么??”她看着李怀疏,却似乎并无?琢磨这?张面孔的意思,问得也颇为随意。
李怀疏才与沈令仪纠缠过,再?无?力气去演什?么?戏了?,况且孔曼云都说了?她可能会犯癔症,那言行举止不像李识意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