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仞想?起一事,将她叫住:“门卒要?勘查路人过所方准通行,她却没有过所,如?何进得了碎叶城?”
七八岁的小娘子身量相较同?龄人偏矮,站起来也?只平齐跪坐在地的鹿仞,母亲如?狼似虎的教?养之下,她却已?读过许多书,脑筋转过几回便想?出解决办法:“她是我才买下来的奴隶,即便没有过所,是不是也?可以进城?”
为了防止人口流失,田地荒废无人耕种,以致粮食歉收国库亏空,前朝建立了十分严密的户籍制度,本朝也?沿用至今。
奴其实也?有奴籍,买奴卖奴的牙商要?凭移交奴籍的过契缴纳税款,为了贪昧那点钱瞒下过契,一经发现轻则流放重则杀头。
西?域属地不同?于中原,法律体系一脉相承,但蛮荒日?久,宗教?教?规、荒漠传说、甚至百姓深信不疑的恶风恶俗都会凌驾于律法之上。
这里?的奴隶贩卖多半是地下生意,不仅无人约束,甚至连买卖双方的约定也?常常不作数,所以奴隶可能朝侍奉一个主人,夕又被转卖出去侍奉另一个主人。
这样一来,给奴隶编籍成了十分麻烦的一件事,朝廷只好放任自流,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西?藩自治。
奴隶么?
鹿仞看着床榻上紧闭双目的少女,西?域奴里?倒有不少跟她一样容貌出色的女子,但她除了漂亮以外,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度,不然交手?时自己也?不会先愣了一下。
琢磨着做了个大概恰当的比喻,像是吃嗟来之食也?要?旁人双手?奉上,难以言喻的嚣张华贵,这样的形容放在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女身上竟丝毫不觉得违和,仿佛她天生就?该别人仰头去望。
她装作奴隶能瞒过门卒?
鹿仞心说观音奴瞎得有些不是时候,要?是能见到这少女的模样,相信她也?会深感?不妥。
正待去与观音奴细说,清絮却不准:“三娘已?经歇下了。”
鹿仞只张了张口,清絮横眉竖眼,煞有介事地比了个高度:“她七岁了,才这么点儿,日?日?喝牛乳就?是长不高,大夫说兴许是因?为休息不好。”
昆仑奴没有长不高的烦恼,自然无法理解清絮气从何来,视线往她掌边一滑,又深深地盯了眼她背后那道门,对于观音奴长得矮的说法无从辩驳,挠了挠卷曲的头发,就?此作罢。
待清絮也?回到房中,走道上埋头苦思的鹿仞忽然有了个主意。
吩咐好人守门,他到楼下与店家知会一声,在柜台上取纸笔,去杂物间装了碗桐油,又在厨下找了块木料,就?地忙活起来。
四更天,杂役起身烧水,店家也?进进出出揉面蒸饼,驿舍人声渐起。
赶早出门的商队左一趟右一趟地装运行李,太阳慢慢从沙丘另一头爬上来,云间的清辉缓缓破开晨间朦胧雾气,鹿仞手?中的东西?也?有了雏形。
面具放在兜里?,他拎着食盒上了二楼,却听见清絮有些烦躁的声音
“快穿上去试试合不合身呀,你愣着作甚?不会是等着我给你穿罢?”
醒来
面对清絮压着火气的质问, 少女避开后腰伤口半靠床榻,冷淡的?视线在她与衣服之间又一个来回, 仍旧纹丝不动,大有?一番的确如此的意思。
清絮无言了片刻,本想说“我并非你的奴婢,岂能供你呼来喝去,假使是因伤痛不能自行更衣,那也该有?个烦请帮忙的?说辞”,但她在与少女无声的对峙中鬼使神差地败下阵来, 忍气吞声, 拿着连夜改短的衣服上前一步。
倒不是自甘卑微,少女的气质着实有些特别, 她卧坐床榻, 面?唇苍白,一副虚弱姿态, 少年之龄,眼神却已有?了处变不惊的?意味, 这反差促使她身上萦绕着无法言明的神秘与高贵, 清絮被?她非是睥睨的?目光仰视,甚至生出自己低如尘埃的感觉。
好似自己不侍奉她怎么都说不过去。
这时,鹿仞出现在门前,隔壁观音奴的?屋中也有?了起榻的?动静,清絮应是先将梳洗所用之物为她准备好才过来的?,往日亦如是。
早晚栉沐之事自有?仆人婢女侍奉, 主人家怎会亲为?但夫人严厉, 不允许观音奴事事假手于人,她在母亲的?教导之下勉强学会了如何?照料自己。
“小娘子休息得?可好?”
鹿仞大步走进去, 弯腰将食盒放在案上,满面?笑容向少女问道。
见?到这身材健硕的?昆仑奴,少女神情几无变化,点头,口中称了一声谢。
清絮入内即将大致情况与她说明,她心中略有?些数,知道自己胁迫他人不成反倒为人所救,那就不当?是先前那个态度了。
“昨夜你劫了我家小主人,以致气氛剑拔弩张,但我观你不像坏人,这其中兴许是有?什么误会,如你遇到甚难处也可直言。”鹿仞说,“我们不妨坐下来,吃些东西饱腹,慢慢说。”
少女抚了抚手背上过了一夜仍未消退的?齿痕,想起自己被?他家小主人紧抱着腰,寸步难行,好不容易甩开,又被?叼咬得?痛叫止步,心中对?劫人一说实难苟同。
鹿仞忽而又道:“小娘子气度不凡,也是金银玉山里?头温养出来的?罢?清絮,烦你之劳,为其更衣。”
他这么说是自己先交了个“底”,想哄骗少女也放松警惕言明身份。
有?仆从婢女,又有?武艺高强的?昆仑奴,说是普通人家恐怕无法取信于她,但只说金银玉山,究竟巨贾富庶之家或是簪缨望族,你自个儿猜罢。
鹿仞想着她才清醒不久,短时间内即便编了谎言也未必天衣无缝,趁此之际交谈交谈,恰好可以使她吐露一些实情。
衣服鞋袜逐一展于床边矮几,清絮本就在做这件事,不大明白他啰嗦这句作甚。
却听那少女掩唇咳嗽一声,一改适才等着人侍奉的?作风:“不必麻烦,我自己来。”
鹿仞与清絮独留给她一室,掩门而出。
她有?这更衣的?空当?,莫说自己为何?流亡塞外?,又何?以深夜劫人,只怕祖宗三代都能叙说得?滴水不漏。
“她自己一个人在里?面?,要是逃了怎么办?”清絮不放心道。
原本就不想带她一道上路,逃了谅她也不敢再?来,鹿仞道:“岂不更好?少个麻烦。”
他回头望了眼窗纸,揉着毛躁的?脑袋,哀叹一声:“中原人狡猾如斯,小孩跟小小孩竟都不好对?付。”
又悄悄瞄了眼拿着个油饼在啃的?清絮,同情道:“倒是也有?傻的?……”
少女穿袜穿鞋,身着单薄的?绢衣走到案边水盆前,洗脸净手,随即再?用帕子一点一点将水渍擦干。
她动作时有?缓慢,一来是有?意为之,需要拖延时间,二来是身上颇多创伤,痛是其次,更怕伤口频繁绽裂影响愈合,黑衣杀手随时可能袭来,如无自保逃生的?能力岂不危险?
待前头诸事做完,少女又走到床榻前,将清絮给她的?衣服翻来覆去地揉了几遍,终于面?露为难。
布料粗糙,也几无衣饰,是用价格低廉的?草木植物染制的?婢女青衣,她不仅没穿过,因衣服制式不同,好像也不大会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