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郊慢她几步赶到,累得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漂亮什么……这背影,遭瓢泼的雨一淋,分明就……”

剩下的他没胆子明说。

这背影分明就很惨,还颇有几分自作自受的味道,既然会心疼,也明知李识意是个病秧子,当初又何必惩罚她?

沈令仪却不这么想。

李识意生病了,这个时候的她应该很脆弱,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堪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面对自己的诱导盘问,她还能再次筑起警惕防范的壁垒么?

茫茫大雨中,她夹着马肚,腰背稍前,双手紧握缰绳,以奔行的姿态驭马在宫道上,任由马蹄践踏起的雨泥污了自己衣衫。

李识意的脸与李怀疏的名字轮番浮现在眼前,像不肯停歇的滂沱大雨,那夜你来我往的交锋也随着回忆暴露出值得深思的端倪。

如果能够印证最匪夷所思的那个可能,那她愿意承认如此失态的自己是心疼。

不多时,沈令仪下马,入清凉殿。

见她面色发白,浑身被雨浇淋得湿透,迎夏与骆方等人吓得够呛,趔趔趄趄地引她先去更衣。

稍事休整,沈令仪自行去往寝殿。

身上穿着李识意的缙云色长裙,短了一截,自熏笼上取下来时,她先轻嗅过,淡淡药味裹着陌生熏香,闻起来是微微发苦的,与期望寻得的含蓄冷冽大相径庭。

里间的咳嗽时断时续,似有呓语,听不真切。

屏风外,沈令仪止步长案,摹临的书贴才展露一角便吸引住视线,待蹲下来逐字细观,得其形也只得了五六分,遑论风骨了。

她垂了眼,掩去几分失落,却忽地有人轻声唤她:“沈令仪……”

初次见面,不用敬称,第二次见面,甚至直呼帝名。

沈令仪蹙起了眉,大概是因她没及时应声,又听见了时至如今已不会再有人对她喊的殿下。

动情,缠绵。

眷恋不舍。

心跳骤然如鼓,沈令仪大步绕过屏风,带着一阵劲风走过去,拂开帷帐,单膝跪在床榻边,一把扼住了李识意的咽喉。

她简单更衣,未经梳洗,潮寒之气浸骨,扼人喉管的手冷得青白。

被她钳制住的李识意单衣凌乱,病体散发出高温,像架起了火要将她蒸透,汗水濡湿鬓发,潮红之色从轻薄的肌肤中破出,自颈间至脸庞,无一幸免。

两具从未有过交流的躯体因扼颈而短暂相连。

一人无情侵略,目光凛冽,一人被迫仰头,艰难喘息,白与红,这副素极也艳极的画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却催动得周遭倏然干燥,仿佛有甚无形之物将要燃烧起来。

强烈的反差侵占了视线,沈令仪仍不为所动,轻易将绵软的李识意锢到了床板上。

“你究竟是谁?”她逼迫她入濒死之境,要她理智全无,交代自己迫切求知的一切。

沈令仪握着脆弱不堪的脖颈,缓缓收紧力道,李识意无法动弹,呼吸也随之被一缕缕剥夺,她狠狠地咳嗽起来,发懵的眼神变清明几分。

口鼻翕动,胸腔也猛然鼓颤,两手虚弱地覆在冰凉的腕骨上,往外使了几下力。

李识意求生的本能已被激起,沈令仪心知该继续逼问,目光却被她脸上泪痕胶住被死死扼住脖子,她的眼泪仍蓄在眼眶里将落未落,那么这些泪痕是早便有了。

沈令仪想起来,回头望了眼几步之外的千佛屏风。

她既然躺在床榻上,又隔着一道屏风,不该见到我。

所以,无论是沈令仪或是殿下,她都不是真正在叫我,而是做了梦?梦见了什么才会哭成这样,甚至,那梦里也有我的存在……

因这刻犹豫,沈令仪稍稍松开手。

李怀疏烧得浑浑噩噩,倏然间的呼吸不畅迫使她自噩梦中醒来,喘息,咳嗽,薄弱的蝴蝶骨一次次向后磕碰,直至如今,也没有彻底清醒。

仍然受迫,仍有性命之虞,见到那只扼喉之手,李怀疏却不在意似的将视线越了过去,轻咳几下,呆呆地看向沈令仪露在衣服外面的颈间暗痕。

沈令仪顺着这道目光放低了下巴。

只见李怀疏伸出手,将要碰到这道陈年旧疮时又发着颤收了回去,仿佛觉得自己不堪,不配。

被世人以为佞臣,众叛亲离,好友割席,她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风雪肆虐,跪在庭院中受鞭百下以赎罪过,肝胆俱裂的痛楚中,她趴伏着隐忍,满头大汗,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疤痕进入眼底的这刹那间,李怀疏目光中杂糅的情绪悉数褪去,只余下疼惜,她轻轻呜咽着,口中说道:“对不起……”

过去

长安与北庭相去甚远,那时的李怀疏并未亲身经历噩梦中的场景,却丝毫没有影响在事情发生以后她时常被梦魇所困,那么真实,好似就发生在眼前。

她将鲜血染就红衣的沈令仪拥入怀中,掌心霎时被血液浸透,血越流越多,甚至在她脚下汇聚成了可怕的血泊……终于惊醒,才发觉她抱着双膝,将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眼泪无声无息不知流了多久,将衣服濡湿大半。

一切侥天大幸之心有余悸,一切恨不就死之肝肠寸断,都因一封军报而起。

营帐里的文书官不加修饰写就露布,露布再由骑兵带去官驿,如此层层递达,地州驿丞各有想法也各有派系,其中不乏胆大之人,最终呈给皇帝的大多不是最初模样。

匆忙入殿的内侍在说些什么,李怀疏没有用心去听,仍着眼于她与贞丰帝的棋局。

跟皇帝对弈也是门学问,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赢的,但输得太明显也不行,年逾不惑,贞丰帝已解决了现阶段最棘手的继承人问题,到了坐享江山的时候,不愿动脑子,像模像样地输给他比取胜更难。

李怀疏在北庭境内布有眼线,脚力不及将马累死一匹又一匹的官驿,不过胜在是一手消息。

即便沈令仪被放逐边关再难返京,太子沈皋依旧十分忌惮这个比自己更适合当皇帝的异母妹妹,暗地里自然会不干不净动些手脚不管她在北庭军营如何屡建奇功,皇帝一无所知,又有什么用呢?

内侍的口述不仅难窥全貌,也断然填补不了她的关心所在,是以不听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