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料准了今日?有人会来?,也或许是平时独居无事经常与自己手谈,亲手照料的花圃旁建有一座亭子?,亭中摆有棋盘,他将崔寅引去那里坐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寅尾随在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前方崔放几乎形销骨立的背影,若有所思。

崔放与崔嫋同母所出,其母早去,是以与母家联系并不?紧密,在子?息庞杂的世家大?族中若无母家可以借力,跟种下的瓜果无物可攀没什么区别?,长不?大?,迟早烂在田中,幼时二人堪称相依为命,艰难生存,较之寻常兄妹情深些也可理解。

外人都觉得?昌邑王在崔放眼中不?过是枚棋子?,崔寅却以为其中或有几分因妹怜之的真心,昌邑王之死确实令崔放猝不?及防,但仅仅这般便会使得?他短短时日?内暴瘦至此么?

崔寅心底里忽然闪过一些不?好的预感。

“兄长,我此刻并无下棋的心思。”崔寅拈棋在手中,犹豫几番,随意将棋落在一处,烦躁道?。

崔放捻起长须,接着落子?,道?:“你想要?问?什么便问?罢。”

“阿寅,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你已逾而立之年,还是一样毛毛躁躁,几时才能为崔氏尽顶梁之力?”

不?待崔寅开口?去问?,崔放不?知想起什么,竟端起兄长的腔调温言教训他,话中深意好似在布置身后?事般,崔寅一时听得?怔住了,良久才蹙眉道?:“兄长,你这是……”

“我已向陛下请辞,待旨意下发后?,府君之位我也会一并辞去。”

似崔放这般身居高位的老?臣请求致仕很难一蹴而就,为表圣恩泽被,成就君臣之间?一段美谈,向来?是臣子?三请君主?三不?允,在朝野间?引起一番议论,最后?才重赏财物,恩允其告老?还乡。

“阿寅,我崔氏一族绵延至今已数百年,如同一株树大?根深的耄耋老?树,落就巨大?的树荫为后?人遮风避雨,你我皆是踩在先?人的肩上才有坦荡仕途。十多年前,因阿嫋一念之差行差蹈错,这株树险些被人砍断,是我耗尽心血全力补救,才终于恢复鼎盛时期三四荣光。”

崔寅神色复杂,手中棋子?再未落下,眼前的崔放令他有种浑然陌生的感觉,眼中精明不?在,头发中添了许多霜白,低头凝视着棋盘,那截与之一同垂下的头颈好似枯枝般毫无生气,字字句句皆似遗言,究竟发生了什么?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簪缨世家亦惧兄弟阋墙,我晓得?你们私下如何议论我,这些年来?族中人心浮动非我所愿,实是陷于困境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欲成大?事者当断则断,实不?相瞒,如有那么一日?,我亦做好了将你舍弃的准备。”

果然不?出所料,崔寅咬牙问?道?:“那现在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只一人执黑,这棋局如何继续?

细数平生,一切难平之事倏然在心头浮现,年轻时不?费吹灰之力便从蠢笨的兄弟手中夺得?权柄,未尝试过棋逢对手的感觉,深觉遗憾,却不?想走到过尽千帆的五十来?岁,以为事事尽在股掌之中,到头来?竟被两个年轻女子?一前一后?甩得?团团转。

崔放闭着眼从棋瓮中握一把?棋子?,紧紧攥在掌心,又叹息一声,松开手去,听着那些棋子?的坠落之声,沧桑笑道?:“意外?没有意外。”

“人之生老?病死本是平常,怎能说?是意外?”他睁开眼睛,望向亭外,只见天边流云聚散不?定。

崔寅脸色阴沉,却仍是一副费解模样,棋盘一片狼藉,对手又几无智慧可言,这棋不?下也罢,崔放失笑一声,开始与他细细说?起近来?发生诸事。

待说?完,天色近黑,有家仆提着灯笼来?寻,借夫人之名催促用饭,崔放命他在亭外等候,理袍起身,又在晦暗中与崔寅道?:“我已时日?无多,同辈兄弟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仅剩你我二人,这府君之位你如不?想要?,便从年轻一辈中选一个人来?培养罢。”

崔放走后?,因无人近前搅扰,崔寅一直在亭中枯坐,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至此。

事情还得?从何久诚被玄鹤卫投入血窖子?说?起,他熬不?过刑,豢养私兵一事供认不?讳,更交代了所有细节,没了利用价值,他便惨死狱中。不?久后?,沈知蕴先?是派人赶赴通裕关核实何久诚所言之虚实,再以此为筹码与崔放谈判。

因沈知蕴常年居于行宫,远离宫闱,崔放对其知之甚少,加之玄鹤卫本为天子?臂膀,他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是替陛下行事,虽心中大?骇私兵一事怎会暴露得?如此突然,但面上不?表,只作臣服状,两相权衡之下交了兵符。

回去以后?,崔放暗中调查何久诚去向,才晓得?他并非养病,而是死在了血窖子?,家人去认领遗体时那具尸首蚊蝇萦绕,已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恐怕死了六七日?。

他如果早些知晓内情,也不?至于在谈判时处处受制于人,十分被动。

听闻何久诚死相可怖,鞭刑,棍刑,锯割……玄鹤卫鞠狱时几乎将大?刑上了个遍,前来?吊唁的言官不?忍听之,纷纷上奏弹劾玄鹤卫手段暴烈,有违天和,但其时正值沈知蕴监国期间?,她一面命三法?司整理其罪证公告天下,一面以重金与荫封慰问?亲属,使人以为她亦是逼不?得?已,听命行事。

她如果是与陛下站在一边的,又怎么会有如此阳奉阴违的举动?

及至昌邑王被人毒害死在鹿池,没过多久,崔放发现自己居然身中奇毒,原来?从洛州崔庸府中带来?的账本被人动过手脚,除他以外,其余碰过账本的几人亦中此毒,原来?从那时起他便被设在局中。

崔放终于晓得?这位生得?洛神姿容的二殿下哪堪神仙美称,简直观音面蛇蝎心,但一切为时已晚。

贺媞已死,崔嫋之仇得?报,认真说?来?,崔放此生已无憾事,眼下死期将至,他本对崔氏有些于心不?忍,但今日?与崔寅一见便念头俱散,为这些个蠢人将自己燃烧殆尽,实在没意思极了。

不?如隐居山林,笑看?这对堪比喻亮的姐妹二人如何逐鹿,风雨如晦,江山沉浮,他也很是好奇究竟鹿死谁手?

崔放深知,乌伤这次求亲是求不?成的,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他一早得?到消息,直达洛州的几条水路陆路皆有了动静,那些运送粮草的车辆船只俱都是星夜行进,十分隐秘,战事一触即发,沈令仪之所以隐而不?发,应当是在等待一个开战的理由。

建宁元年,秋猎前夕,乌伤三千铁骑翻越盘柔山脉,在山脚列阵以待,与大?绥边军隔着一条边防线紧张对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些为国戍守边关的将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国会谈之际最忌边衅,为首的将军一派和气地询问?,却有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他肩甲,其力道?之大?,带得?身负武艺之人连连后?退几步,重重跌倒。

负伤的将军被人扶起,啐了口?血沫,忍着一股怒气,还欲再谈,只见乌伤铁骑忽而分开左右,开出中间?一条道?来?,将军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驰行阵前,不?由分说?又向那站立不?稳的将军劈了一刀。

大?绥边军震怒!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谈?

两边武人纷纷牵引马头向对方杀了过去,黑红两色旗帜迎风飘动,很快于混战中纠缠在了一起,蹄铁之声响如雷动,回荡在整片草原,天上雄鹰盘桓,不?多时,地下遍布残肢,秋天枯黄的草叶上满溅鲜血。

此消息传到长安,尚未有断论,阿多吉王子?与苦察布将军为自身安危考虑,先?一步离开了京城,倒省得?四方馆还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请他们走了。

朝会中,有官员出列道?:“陛下,乌伤有兵士巡视时在盘柔山脚下走失,那哈赤将军又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以为是我绥朝边军拿人不?放,才生边乱。以臣之见,不?如两方再派使节开诚布公,说?清误会,战事能避则避,以和为贵。”

陈霭横眉以对,讽刺道?:“好笑好笑,大?人若非揣着明白装糊涂便当真是心胸开阔,改日?我踹你两脚,也说?看?错了人是个误会,还望大?人也能像现下这般体谅一二。”

“你!”那官员脸色青白交杂,周遭笑声不?断,他一咬牙,愤懑地回到原位,闭口?不?言了。

陈霭接着道?:“陛下,臣适才气急,以致口?出妄言,散朝后?自会向刘大?人登门谢罪,但臣坚持以为,此战避无可避。”

她早就准备好了奏词,拣紧要?字句誊在了笏板上,稍看?几眼便侃侃而谈起来?,她之后?又有贺文秀与郑茵等人陈述看?法?,竟都是主?战派,还都是陛下的近臣,入得?朝会之人岂会到这时还看?不?清风向,互相使个眼色,缩回了脚步。

却有固执己见的老?臣颤颤巍巍地从队伍中走出,跪在地砖上,一揖到地,道?:“臣请陛下为天下万民考虑,为国祚绵长考虑。”

他是先?帝年间?委派的臣子?,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主?和的理由无外乎都是些战事不?利于民生发展的老?生常谈,但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兼之泣声连连,的确爱民如子?,一时牵动得?气氛也急转直下。

立时便有人趁热说?道?:“不?过远嫁一人便能解决此事,何必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