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破例与你做生意。”谢浮名走出那片灰影,衣肩上的几瓣残花一步一落。

李怀疏仰头面露困惑,谢浮名凝视着她的脸庞,好像在透过这张脸看另外一个人,孱弱之余,是截然不同的一副魂骨,清风朗月,碎琼乱玉,外力不可摧折。

眼神若有若无地蕴着些微怜悯,却原来只是在欣赏皮相,谢浮名微笑道:“你生得一副好相貌。”

她一本正经,听不出任何放浪轻佻。

夸的若是自己,她已习惯了诸如此类的评价,夸的若是妹妹,那妹妹确实十分好看。

李怀疏淡笑一声应下,末了,又觉得这句夸赞连带着谢浮名整个人都有些熟悉。

四目对上,眉眼鼻口耳,却无一处熟悉。

“我手头还有一桩生意,七日后当了,届时你再来寻我。”

不久之前其实还来了个阉宦,谢浮名不喜啰嗦,尤其不喜同不是女人的人啰嗦,是以三两句就谈下了买卖,但那阉宦听说要以自己的三两骨为报酬,脸色微变,言语间失了先前的爽利,以银钱交涉未果,便说要先回去复命,这买卖大抵是做不成的。

送走李怀疏,谢浮名回屋放东西。

屋里收拾得干净,家什一眼望尽,入门一副可供两人吃饭的案席,靠墙一张恰可容身的床榻,杂物颇有条理地堆放在墙角,衣裳鞋袜整整齐齐收进了柜子里。

她才迈入门槛,便听得一阵“咔嗒咔嗒”的机括运作声,梁上的鸟笼里,偃师堂所制的红嘴鹦鹉跳到空荡荡的食槽上张嘴叫唤:“通善坊刘屠户家,通善坊刘屠户家,饿死鬼,饿死鬼!”

如若驱走了那只饿死鬼,谢浮名会告诉它又一件未尽之事。

“晓得了,噤声。”

鹦鹉逼不得已闭紧嘴巴,黑宝石似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像是气急败坏地朝谢浮名翻了个白眼,遂在樊笼中上下左右乱飞。

这只机关偃兽虽然从外形上几可乱真,但常人多留意几眼便知不是活物,其内里构造之繁复精细无法与当年偃二所制相比,在谢浮名眼中至多算是半成品,也无怪乎偃师堂如今门人寥落,只能靠做些讨巧的玩意儿在京中立足。

谢浮名走到案边坐下,拿起一本边角皱皱巴巴的册子,往前翻到某页,果然见到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冬月望日,李怀疏,非灵媒之事,她生得好看,破例。”

七日之约倏忽而至,岂料未到约定之时意外频生。

谢浮名驱鬼遇到了些小麻烦,李怀疏则莫名其妙以侍君的身份入了宫。

才在寝殿落脚,小黄门匆匆入内拜倒在地,说西坤宫那边传来口谕,太后要见她。

来不及收拾什么,李怀疏乘舆驾前往。

宫城静听风声,一路颠簸,晃得她有些昏昏欲睡,走到半途忽闻嘈杂,将眼皮撑开,轻挑车帘望去,原是几名青袍官员见到贵人车驾避让行礼。她回头望,竟目送到了角门,直至那几顶官帽上的七品雀翎与不起眼的青色袍角在门后渐隐不见。

日暮西沉,雨时蛱蝶振翅而飞。

李怀疏放下车帘,垂眼见到自己身上的侍君服饰,区区几日光景,于她而言已恍如隔世。

替身

贞丰帝驾崩后不足百日,位极之人两度更迭,幼帝禅位,沈令仪兵不血刃夺权,也亏如此,天下未陷入山河崩坏之乱象。

长安初大定,新君清算,一群吏员获罪下狱,空出了不少职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年底的考课才被提到了春闱之后。

往两仪殿时恰落下雱雱春雨,纵有内侍执伞随行,几位通过吏部考课新授品位的官员袍角依然湿了水,不敢在御前失仪,便就近进了个值房稍加拾掇。

“奴婢们这里是腌臜处,委屈诸位大人了。”

领头的内侍唤作魏游,是内侍监魏郊的养子,应是进蚕室的年岁太小,长得白净阴柔,喉间难见凸起,骨架也十分薄弱。

前朝亡于阉党,绥朝国祚初立便有严令禁止宦官干政,早年间教阉童识文断字的内书堂甚至也被一并取缔。

魏郊之流算是近水楼台的天子内臣,但手中无权,难称大珰,他的养子在自视清高的读书人眼中更算不得什么了。

官员中识礼者道了声谢,余下几人置若罔闻,由小黄门伏身伺候着擦拭青衫,望着窗外稠湿的天色,未雨绸缪地说起了似有征兆的桃花汛。

魏游不以为意,仍是和气模样,又见那道谢的女官站在泾渭分明的角落自己整理襟口,便上前愿为代劳。

“不必劳烦中官。”

庄晏宁说着,向后稍避了避,将巾帕叠了几道放回袖袋中来的路上是魏游为她执伞,魏游单薄,她亦瘦弱,遭雨淋得少,巾帕用过了也没怎么湿。

这一对视,魏游年轻,藏不住心思,忙低下头遮掩神色。

心中暗暗道,像,确实像。

肤白清透,五官轮廓如工笔画绘出来似的,线条干净漂亮,远山眉,寒潭眸,一溜从领口伸出来的颈项修长漂亮,青色官服之下却难予人淫邪欲念,是个冰雪矜贵的长相。

不过,她适才叠帕子时魏游不着痕迹地瞧了瞧,那双手掌心内外都布着一层薄茧,骨节略粗大,实不像养尊处优之人。

“大人客气。”他退回几步,微笑道。

雨势渐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官员们掸一掸衣袍,指向门外,纷纷说道:“走罢。”

路过庄晏宁时,却有人朝她敷衍拱手,冷笑道:“已许久不曾有过女子中进士三甲了,殿试上陛下亲点,如今又破格授官,大人前途甚好。”

听着是恭维,实则尖酸讽刺,毕竟庄晏宁长得像谁不好,偏偏像李怀疏。

贞丰帝日薄西山那几年她手握玺印,独揽大权,废帝那短促的十几日甚至被天子赐以剑履上朝,几无君臣之别。

幼主待她不薄,她却在危难时刻舍弃了君主,调离禁军,消极应战,听说本能主事的西坤宫殿下那段日子缠绵病榻也是她暗中做的手脚。

弄权祸国,处以凌迟都不为过。

女帝的处置却不痛不痒,说是赐了杯毒酒,但从头至尾无人目睹,起居郎也无笔录,人是死了,哪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太后近日着人在民间寻访,为陛下觅得侍君充盈后宫,并未知会礼部,一应礼制均由内侍省简单置备,只为瞒着不让外臣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