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醉醺醺地往府里走。
六月中, 芒种初过?的时节, 田地里早稻饱满。风过处, 稻谷飘香, 正是丰收的季节。
农家忙早收,福全也不得闲。胡家庄子里的佃农收割完大?半年的辛劳汗水,再?分厘不差地交粮交租。一车一车的粮食, 就这么装进胡家的谷仓。
而?福全奔波于各个?农庄之间, 看课估产、确定租额、称粮交租, 每到一处必是好酒好菜作陪。
门外贫儿饥肠辘辘、瘦骨嶙峋,门内福全鸡鸭鱼肉倒进腹中,还犹嫌饭食鄙陋、上不得台面。
忙忙碌碌大?半月,鼓了胡家谷仓、平了胡宅账面、肥了福全腰包, 真?真?是皆大?欢喜!
至于那妇人彻夜拾捡地里稻穗、汉子磨碎稻壳充饥、小儿为了二三野果扭打一团的穷酸场面, 又有?谁在意呢?
饱暖思淫|欲,福全在胡家摸爬滚打多年,从看门打帘的小厮混成如今有?头有?脸的大?管家, 多年勤勤恳恳、殚心竭虑,所为不过?两件事,一曰财, 二曰色。
福全尚是胡瑞跟前?的跑腿小子时, 有?过?一个?婆娘。那人大?他三岁, 如天?下所有?寻常妇人那般,寡言嘴笨, 终日在灶头打转。
年岁太?久,他已然有?些记不清那人的相貌与名字了,只依稀记得她与院里那头二两银子买来的骡子差不多,打不言、骂不语,吃根萝卜就能喂饱。
胡瑞一天?天?高升,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外头的商人摸不到胡瑞跟前?,就走了他这个?体面的“福小哥”的门路。
从前?遥不可?及的酒家、花楼,从前?一个?眼?神都不屑于丢给他的富商、花娘,如今快将他哄到天?上去。
带着满身红脂香粉回?家时,望着榻上那个?呼噜震天?响的女人,他突然明?白过?来,女人是衣服、是物件,改换就得换。“富贵不换|妻”,与锦衣夜行有?何异?
于是,从溧安到太?原,从太?原到兖州,再?从兖州到扬州,他的腰包越鼓、身边的女人就越年轻、越漂亮。他沉醉于青涩的肉|体,却不满那些女人愈发僭越的心气。
已经给了他们福全妻子的名分,还想要什么呢?撒娇卖痴、佯作生气的把戏看腻了,福全酒气上涌,向那娇柔的脸蛋挥了拳头。
他望着身下恐惧却乖巧的女人,一股自认的阳刚正气从心中油然而?生。
他想,别人说的没错,男人是在血气和争斗中成长为男人的。
活到四十余岁,福全自认没白来世上一遭,唯一遗憾的,就是尚未有?自己?的子女。
福全早些年也不在意,女人肚子不争气,换一个?就是。只是前?前?后后找了三个?年轻女子,仍旧没有?开花结果,福全有?些慌了。
在这个?时刻,玉扇的爹找了上来。这个?瘸腿的男人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提起自家女儿,十六七的年纪,据说出生时找先生看过?相,是个?多子多福的命。
福全半信半疑,自己?亲自去看了看那女子,确实是个?好生养的模样,这才点了头。
只是那妮子却是个?不识相的,福全三番五次寻她,竟然推三阻四。他心中愠怒,起初只是想仔细看看模样,后来反被激得变了想法。
越是不听话?的,越是要教训到听话?,这是福全多年来的生存之道。
今日,他从农庄回?来向胡瑞回?话?,又想起玉扇,心中痒酥酥的,白日就与她相约夜里再?见。他铁了心要给这丫头一个?教训,即便晚上被人拉去喝了大?酒,也没忘了这事。
酒气不停往上冲,冲得大?脑理智断弦。循着记忆,他晕乎乎向二门外的亭榭走去。
垂花门外凿了条略宽的河道,溪流自翼山而?下,数条溪流弯弯绕绕,最后汇聚到此处,一同向澄湖流去。河道旁假山松柏丛生,山石掩映之间,隐约可?见不远处翼山的轮廓。
福全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到垂花门边。他睁着那双醉眼?,四处张望玉扇的身影。终于,他望见,那山石树影中间,站着个?长发飘散的女子。风吹过?,长发散开,那单薄曼妙的身姿有?如含羞的月,从云间影影绰绰露了出来。
福全咽咽口水,只觉本就发热的大?脑更是气血上涌。他拨开面前?碍事的枝叶,跌跌撞撞向那人扑去。
玉扇就在眼?前?,他长开双臂从背后抱了上去。怀里温软的身子颤抖着,似是羞怯,又似是恐惧。这种低姿态取悦了他,心中莫名浮起一层自得的优越感,他揉着那人微凉的肩头,酒气冲天?的嘴贴到她的耳朵,含糊地絮语。
“平时在老子面前?爱答不理的,如今我一抱上就原形毕露了?”
怀里那人的颤抖突然停了,他自认自己?的男子气概降服了她,心中更是得意。他将她转了个?身,刚要贴上脸去,却发现这张脸哪里有?玉扇的痕迹!
眼?前?这人嘴唇紧绷,下颌收紧,双手抵在胸前?,全然一副戒备的模样。而?那双眼?睛,似利刃、又似寒冰,在黑暗中露出凌冽的光,死死盯着自己?,他的背后忍不住浮起一阵凉意。
他定定心神,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才认出,这人竟是胡婉娘身边的大?丫鬟玉竹!
“怎么是你?”他惊声问,手仍旧紧紧搂着女子。
怀里的人冲他微微一笑,刚才那瞬间的冰冷好似一场幻梦,此刻她眸子里全然是亲昵的笑意。他听见她轻声说道,“玉扇不愿来,奴婢便替她来了。”
她的手缓缓抬起,圈住了福全的脖子。冰凉的手腕贴在他烫得发胀的脖颈处,温软柔媚,好似蛇尾缠住了他。
美人在怀,又如此挑逗撩人,他心中愈发飘飘然,只将她的主动看作对玉扇的妒忌和蓄谋已久的献身,当即红了眼?睛,将头埋进女人的锁骨中。
他沉醉于女人年轻鲜美的身体,沉浸在自己?雄风大?展的得意中,可?下一秒,脖颈处最致命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而?那刺痛向躯体四肢迅速奔去,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身子僵直,砰的一声跌落在地。
福全颤颤巍巍地将手按到脖颈痛处,伸手一看,只有?几个?血点沾到了手上。
窒息感徐徐袭来,他浑浊的双眼?蓦然睁大?,一种从未体会过?的颤栗从灵魂深处溢出。
夜空中黑云涌动,狂风平地而?起,席卷着土地上的万千生灵。天?际边响起闷雷,道道刺破黑夜的闪电紧随其后,雷霆一般降落在头顶。
眼?前?的女人衣袂飘飞,长发在风中狂舞。闪电过?处,照亮了这张苍白的面容。方才还让他心猿意马的美人,此刻仿若话?本中寻仇的女鬼。
月黑风高夜,凛然立于风中。
眼?前?这长发飘逸的女子蹲下|身,目光冰冷又幽深地注视着他。
他平生头一遭,在一个?女人身上,体会到了恐惧。
或者说,是从除了主子以外的女人身上,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胸中的空气愈发稀薄,麻痹感越来越强烈,死亡的气息一步步走近,霎时间,无数哀怨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
那些哭声如此熟悉,混沌之中,他望见一张张写满惊惧和绝望的脸从他眼?前?闪过?,她们双目青白、嘴角淌血,嘴里叫嚣着无法听清的怒骂,伸着那双指甲尖利的手向他扑来!
他惊慌地后退,可?身子怎么也动弹不得,嗓子仿佛被人死死掐住,连呜咽求救都不得。那些鬼影撕咬他的头颅、四肢,他痛苦地在地上扭曲,无声地嘶吼、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