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却发现异样,皱眉问道:“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说着,她快步上前?确认,语气愈发严肃,“是不是昨夜晏家为难你了??”
崔夫人脸上阴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晏家讨个?说法。天宝此时手举托盘恭敬上前?,程六出把布掀开,将?那座牌位恭恭敬敬请到她面前?。
崔夫人不自觉接过牌位,神情霎时凝固。
而程六出掀袍跪在她身前?,目视崔夫人逐渐泫然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姨母,我将?母亲接回来了?。”
崔媛紧紧抱住那牌位,手抚摸着崔怡的名字,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唇角却忍不住颤抖着上扬,又哭又笑。
丫鬟婆子极有眼色地退出屋子,孟绍文不知所措地站在桌边,孟忻上前?揽着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
程六出没有起身,跪在她身前?,将?昨夜在晏家的一切全盘托出。
程荀恰在此时赶来,刚踏进屋,就听孟忻说道:“起来再说吧。”
眼前?场景惊得她脚步顿住,只?见程六出仍跪在地上,闻言道:“姨父姨母,六出还有一事要说。”
程荀站在他身后,忽然有些紧张。
而程六出仰头望着孟崔二人,语气平静而郑重。
“孩儿心悦阿荀,此生唯她一人,生死不悔,只?愿姨父姨母成全。”
说罢,他深深跪拜在地,额头磕在石砖地上,姿态虔诚。
屋内霎时一静,众人神色各异。
程荀没想到他此时就开了?口?,不禁僵在原地;一早上经历大悲大喜,崔夫人哭得泛红的眼睛瞪大了?,嗓子眼里却说不出话?;一旁的孟忻早有预料,此时斜靠着椅背,望着程六出冷冷一笑。
而几步外,孟绍文猛地丢掉手中的饼子,大步冲了?上来,一脚没踩稳,身子一倾,直接扑到程六出身前?。
“表兄!可算让我等到这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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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仲春末,春光早已爬满山林,晕出深浅不一的绿。过三月,京城渐渐热起来,寂静的夜里还能听到微弱的蝉鸣,暖风吹得熏人,逼得人一件件减了?厚衣裳。
好在这时节常有春雷,一阵夜雨过,天地间也能多?几分清凉之气。
只?可惜对出城的张家而言,这春雨可不算好信儿。
那日从醴泉别?院离开后,孟家的风光仿佛一根刺,狠狠扎进张子显心中。
特别?当他从小杨氏口?中得知,胡婉娘不光未能与?程荀攀谈一二,甚至整个?宴席都未现身,反倒掉进水中出了?丑,张子显更是恼怒,当夜便?去惜春院掀了?桌子、大吵一顿。
胡婉娘病倒了?,张子显无暇再与?她纠缠,只?能焦头烂额地四处走动关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救张家于水火。
只?可惜不过十日,诏狱就传来消息,张家老爷在狱中企图畏罪自尽,被皂吏救下后便?坦了?白?,对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等罪证供认不讳。
消息传来,老夫人当即就中风瘫过去了?。
张家老爷被判以绞刑,还未行刑,就病死在了?诏狱之中。张子显来不及悲痛恐惧,官兵很快便?抵达府邸,查抄产业、清卖下人,当夜便?将?张家一干人等赶出了?大宅。
许是此前?流水般送出的人情起了?效,除却张子显被革了?官,其余人等竟逃过一劫。可即便?如此,偌大一个?张家,仍就这么七零八落地散了?。
宅子没了?,钱财没了?,从前?恩爱的妾室通房卖的卖、跑的跑。张子显拖着病重的母亲和勉强操持家中的胡婉娘艰难撑了?几日,终于颓丧地承认,这京城,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拿着手中最后一点?从小杨氏手里抠出来的银子,张子显带着家中仅剩的几人,一辆老旧的青帷马车、一架快散了?架的牛车,就这么摇摇晃晃出了?京城。
张家祖籍在岭南,此去不知前?路如何,张子显再也没了?从前?的心气儿。
可他又想,从前?张家在京城风光时,也没少照料远在岭南的族中远亲,更别?提属于他这一支的祖产,早该分回来了?!回了?岭南,未必就要过苦日子,况且他也曾高中进士,又有何可惧?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下定决心,定要将?张家人都带回岭南过好日子。
而这“张家人”,自然不包括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有任何娘家支撑的胡婉娘。
被抄家后,张子显彻底撕下了?君子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面目。他白?日出门纠缠从前?在京中的同窗、同僚,盼着他们手头散点?银子;晚上回来,看着家中两个?病秧子,不能对老母亲撒气,便?将?矛头都对准了?胡婉娘,动辄挑刺、辱骂。
若不是陈婆子护着,恐怕张子显的拳头已经要落下来了?。
走到今日,再一次目睹身居之所被官府查抄,其中惊惧只?有胡婉娘自己明白?。她浑浑噩噩过了?这十几日,对肉身所遭遇的种种都好似失了?知觉,已分不清何为虚实。
难得清醒的时刻,是陈婆子抱着她流泪,哭着求她,姑娘,逃吧。
可胡婉娘却想,没有钱财、没有户牒,逃又能逃去哪儿呢?
逃到哪儿,都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天未亮马车便?已启程,走了?一整日,此时早已出了?京城地界。
张家带的行李不多?,可算上他们三人,还有陈婆子和一个?从小跟在张子显身边的小厮,衣裳、吃食、路上用的器皿,满满当当塞了?一个?牛车不够,马车上也凌乱地堆着行李,将?本就狭窄的车厢挤得更加逼仄。
路难行,三人挤在马车里,张子显坐在正?中,老夫人与?胡婉娘分坐两侧。
老夫人仍半瘫着,口?歪眼斜,双腿打直压在胡婉娘身侧,久病加之几日未曾好生洗漱,熏得她头晕恶心,却不敢开口?抱怨。
一路上,在张子显的斥责声下,胡婉娘强撑着精神伺候老夫人。
喂水喂饭、更衣梳头,就连便?溺都要胡婉娘伺候。这路上荒郊野岭,她不敢违逆张子显的吩咐,只?能仍由他使?唤。
可直到马车顶传来一阵密集的雨声,她再也坐不住了?。
车厢拥挤,小厮坐在车前?赶车,而陈婆子则一人坐在没有顶棚的牛车上。陈婆子早已不年轻了?,比起老夫人也小不了?几岁,又怎抵得住这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