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深潭
这?郡主的封赏仿佛一张从天而降的大饼, 准准落在她脑门上?。程荀被砸得?晕头转向,还不待尝出几分?欢欣,晏决明的退让就好似一盆冷水,迎面泼到她脸上?。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作何想。
或许她应感到荣幸, 不光成了本朝头一个皇帝亲封的郡主, 还有皇后替她在大?半个京城的官眷前做脸, 当真是给足了她体面。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得?此殊荣?更莫说连后宅都难踏出一步的寻常女子, 这?等荣誉,恐怕都能记入族谱、光耀门楣了。
可程荀在这?世间难得?的殊荣前,却同样痛苦而?清晰地明?白, 她能得?封郡主, 其中最无关紧要的, 便?是她究竟做了什么。
新帝上?位,既要拉拢老臣孟忻,又要提防西北养出下?一个范家?。
明?明?明?眼人都能看?出,而?今西北总兵之职空缺, 而?晏决明?文韬武略、功劳甚大?, 又与皇帝关系匪浅。
就算资历尚浅,也该当?在西北扎根,假以时日, 晏决明?总能担起戍守国门之责。
可偏偏就是这?众望所归,反倒成了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刃,叫他不敢妄动。
更何况, 程荀比谁都清楚, 晏决明?此前在西北, 也曾私藏兵马、豢养军队。
不管他背后有多少无奈,这?举动又能为彼时的太子带来多少裨益, 可真追究起来,一样是掉脑袋的大?罪。
或许凭着?几分?潜邸时的情谊,皇帝此时并不会追究,以免寒了朝堂上?百官的心;可一旦这?怀疑的种子埋下?,经?年后是如何情形,谁又能说清?
不如在此时急流勇退,干脆利落地交出手中兵马势力,做出忠心耿耿、不贪慕权势的姿态,打消皇帝心中的疑窦。待他日,自有得?用之时。
许是晏决明?的请求,皇帝对这?退让的嘉奖,便?落在了程荀头上?。
一个郡主的封号,上?不能动摇皇权,下?足了晏决明?的意?,又给了老臣孟忻一份体面,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呢?
而?程荀从?扬州到西北,卧底胡家?、扳倒誉王势力,杀死呼其图、营救一方百姓,找到罗季平尸骨、揭开范家?为乱边关二十年的真相……
桩桩件件,于上?位者而?言,或许也不过是一点锦上?添花的名头。
程荀满心思绪,不自觉往林中越走越深。
她从?不是妄自菲薄之辈,自然知道以一孤女之身,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付出了何等辛劳的代价。
她做事皆出于本心,从?未奢求何人的奖赏。可她也明?白,若今日做出这?些事的是个男子,他能得?到的,绝非一个无甚实权的郡主名号。
若她是个男子,她能走到的位置,绝不止于此。
这?个念头一出,程荀只觉心跳猛地变快了。
她自认并非贪慕权位利禄之人,可这?一刻,她心中的不平又从?何而?来呢?
她漂泊颠沛的童年,压抑痛苦的少年,大?半痛苦都源于上?位者的权势。从?前的她明?明?最恨权贵,可今朝一夕成为上?位者,又为何还要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难道她当?真变了吗?
思及此,程荀心中惶惶,不由?得?扶住身旁一棵枝叶婆娑的高木,在树旁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坐下?了。
程荀呆坐在巨石上?,思绪纷乱。
别院的后山深处鲜有人迹,眼前是一片未经?人工雕琢的绿,林间草木蓬蓬生长、葳蕤繁茂。
她身后便?是一池深潭,有瀑布从?断崖上?飞泻而?下?,潮湿的水汽布满林间,仿若晨雾。伴着?倾泻的水声,水珠四处飞溅,洇湿了她的衣角。
“噗通”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落水声。
程荀霎时一惊,赶忙转身拨开身后杂乱的蓬草,却见山石掩映之间,那深潭中竟出现了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在水中上?下?扑腾,长发散落在水面上?,一身藕荷衣裙在水中飘动,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好似放弃了挣扎,身体沉下?水中。
来不及多思考,程荀脱下?鞋袜,纵身跳进水中。
已过了立春,可深潭池水仍带着?寒气。程荀骤然跳下?,身体当?即便?被冰凉刺骨的池水所包裹。好在池水清冽,眼前视线并无阻碍,程荀强忍寒冷,屏住呼吸,朝那落水的女子游去。
程荀在溧水边长大?,深谙水性,不多时便?游到女子身边,架着?那人的胳膊,奋力向上?划去。
沉入水中,周遭一切声音都远去了,直到她终于破水而?出,终于听到岸边有人崩溃地哭喊。
怀中人已无力挣扎,可程荀仍觉得?身体再不断下?沉,不断摆动的双腿也渐渐脱力。
程荀用力呼吸两?下?,努力冷静下?来。长睫上?的水珠挡住了她的双眼,她只能凭着?模糊的视线向岸边游去,在沉浮的水面上?大?声喊道:“拉我们上?去!找东西!快!”
那人似乎反应过来,慌乱地在四周搜寻,终于找到一根半枯的树枝。她跌跌撞撞朝水中跑,半身都淹在水中,将那树枝伸向程荀。程荀咬紧牙关,抓紧怀中的胳膊,拼命朝那树枝游去。
终于,程荀一手抓住那树枝,借着?岸上?人的力气,一点点划向岸边。游到近前,还不等程荀说话,岸上?人当?即将那落水的女子拉到岸边,伏在那人身上?痛哭出声。
程荀站在水中粗喘两?声,看?着?那人慌乱到手足无措的模样,认命地叹口气,撑着?岸边湿滑的石头爬出深潭,快步走上?前将那人推开。
她探了探那女子的呼吸,虽微弱,却还尚存。程荀不敢耽搁,快速解开女子的领口,准备急救。
可刚拨开那女子糊了一脸的湿发,程荀的手却顿住了。
竟然是胡婉娘。
程荀飞快转身,再看?向被她推开那人,果然是陈婆子。
陈婆子早已认出了她,此时又是恐惧又是悲恸地看?着?她,本就苍老的脸皱在一起,腿一弯,直直跪在她面前。
“求求您,救救姑娘吧!从?前是老奴有眼无珠!是老奴有眼无珠!玉竹,不不,郡主!郡主!我求求您,您救救姑娘吧!让我做什么都行啊!”
陈婆子涕泗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声接一声,绝望地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