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
“若当真无关,您又何必离开京城,苦守金佛寺五年?之久?”
程荀看不清辩空的神色,可她仍紧紧盯着他黑色的剪影,步步紧逼。
“咏一禅师是您的师弟。当初那场大火的真相,您当真不在意么?”
程荀微微倾身,自下而上?凝视着辩空浑浊苍老的双眼。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宽厚、包容。
僧人视万物?为?空,可程荀分?明在其中看见了些许流转的暗光。
无言良久,辩空终于开口。
“泰和二十五年?,得知咏一寂灭后,我?孤身一日从岭南赶赴金佛寺,只念着为?他超度。”
他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金佛寺从前?香火鼎盛,出事后便人影寥寥。待我?去后,信众告诉我?,官府已将四十余位僧人安葬,寺中建筑半数都已倒塌,只待将来重?建,不许人进出。”
他并未与官府抵抗,只在金佛寺门口坐了四十九日。完成超度后,他便走了。
而后十几?年?,他再未去过金佛寺。
于佛门中人而言,死亡并非终结,只是回到万物?伊始、轮回之初。咏一的逝去,与世上?一株草木的枯萎、一只鸟雀的殒身,并无不同?。
他本该这么想的。
他与咏一自小便被师父收养、受戒,二人在岭南长大。
咏一离世前?,他们已经四五年?未见了。咏一去金佛寺传承佛法,他则继承了师父的衣钵,留在岭南苦修。几?年?来,除却?几?次书信往来,再无交集。
可无数个午夜梦回,他却?总能梦见咏一坐在大火之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熊熊烈火不断吞噬咏一的面容,扭曲的火舌之中,一时是他儿时懵懂无知的模样,一时是他沉静清秀的青年?样貌,还有多年?前?离别?时、他一身落拓行装的模样。
而每一个咏一,都在声声唤着一句话。
“师兄。”
他明白,这是怨憎、是妄念、是着相。他的心,不静了。
后来,他离开了自小长大的岭南,向北修行。十几?年?里,他游历各地,辗转来到京城,渐渐站稳脚跟,有了个“高僧”的名号。金佛寺的种?种?,已好似一个遥远的故事。
直到五年?前?,他收到一封来自没有来历的信。
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
程荀不由得一怔。
她自然明白这信里的乌三是谁。
这乌三原名乌钊,家中排行第三,是前?朝一位德高望重?、声名远扬的大儒。
乌三顺遂了一辈子,临要致仕时,却?因异党陷害、政治倾轧,全族俱没。临死前?,乌三在狱中留下万字血书,而后气?绝身亡。
可乌三又与金佛寺何关?谁又是金佛寺中的“乌三”?
程荀眉头紧蹙,线索在脑海里结成一团乱麻,她试图从中抽出解开一切的线头。
半晌,她道?:“所?以,你来了。”
辩空停顿许久,终于开口道?。
“是的,我?来了。”
井下冰
“那您, 找到‘乌三’了么?”
沉默半晌,程荀问道。
辩空微微佝偻着背,神色不复往日那般矍铄,反倒露出?几?分疲态, 愈发显得苍老。
“‘乌三’……我没找到。”
他半眯着眼睛, 仿佛陷入回忆中, 声音缥缈而粗砺。
“若真有什么秘密, 或许也早在火中付之一炬了。”
程荀不甘心。她双唇紧抿,又问:“大师,您说咏一禅师当年曾与你通过信件?”
“西北到岭南, 路途多不易。咏一与我相别多年, 写?的?信也寥寥无几?。”他重新架起一壶茶, 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数着佛珠。
听罢,程荀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不过,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天,他确实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声音一顿, “天南地北的?, 信送得慢。等我拿到信,一并送来的?还有他的?讣闻。”
他缓慢地站起身?,拖着步子独自?走进内间。不过片刻, 他拿着一封书信走出?来。
“这封信……”他布满褶皱与斑点的?手抚过信封,轻轻按了按卷翘的?边角,低声道, “这封信一直留在我身?边。你若想看, 便看吧。”
程荀站起身?, 双手接过信。她郑重地看辩空一眼,见他微微点头, 才?小心翼翼打开这封尘封二十年的?书信。
信中并未写?有什么惊天秘密,行文平常,口吻孺慕,半数都在探讨佛法?。
除此以外,大多是些金佛寺中的?琐事,香客如何、庶务如何、新收的?弟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