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那座曾在大火中得以幸存的木楼下,程荀惊讶地发现, 辩空居然?站在门外。
“辩空大师。”她匆匆上前?, 讶然?道, “您怎的来了。”
他们并未提前?通过?气,程荀对?辩空的到来全然?不知。
辩空仍旧挂着慈眉善目的神情,双手合十对?她施礼,程荀忙不迭回礼。
“本该是?观林为施主带路, 只是?他昨夜偶发风寒, 老衲便代劳了。”他脸上带笑,眉梢眼角都挤出了苍老的皱纹,“看来我与施主有缘分。”
辩空语气平淡, 可周身?气度却让人不自觉地亲近信任。程荀本有几分诧异防备的心?安定下来,也笑道:“是?晚辈之幸。”
程荀从袖中拿出钥匙,辩空微微侧身?让开位置。沉重的木门早已破败发朽, 程荀用力一拉, 伴随一道吱呀声?, 木门缓缓打开。
视线一片漆黑,程荀摩挲到墙边一盏盖了琉璃罩的油灯, 借着淡淡的天光将它点燃,这才看清了藏书阁内的模样。
内室长宽不过?二十尺,几面?墙上砌满木架,上头满满当当塞满了书册;向东一面?有条狭小的木楼梯,木梯高陡,表面?被人磨出了深深的坑印。
藏书阁从外看便是?窄而高的模样,可即便程荀心?中已有预料,还是?被内部的狭窄吓了一跳。
身?后传来脚步,程荀往室内退了几步,给辩空让出位置。
“让施主见笑了。”辩空道。
程荀连忙道:“毕竟二十年前?的楼了,能留存至今实属不易。”
她停顿一瞬,迟疑道:“只是?晚辈不明白,既然?寺中已在翻新重建,为何不将这藏书阁腾空了,换个地方存放呢?”
说完,程荀便觉得有些不合适,找补道:“不过?放在此处也并无大碍,若真要腾空换地方,恐怕也不容易。”
辩空微笑看着她,脸上并未露出不悦。
“这倒是?其中一个缘由?。”他微微仰起头,环视周围一圈,“老衲多年前?来此处,所为也并非建个全然?崭新的金佛寺。”
程荀心?中讶然?,她疑心?是?自己想太多,可为何辩空语气重那份伤怀和?感慨清晰可闻呢?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他对?此似乎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欲。
心?念电转,询问就在口中,辩空却收回视线,恢复了如常的模样:“藏书阁一共五层,前?两层都是?我接管的五年来,寺中修筑重建、皈依受戒、起居采买、开设法会的诸多记录。”
程荀只能将疑问咽下肚子。
辩空接过?她手中的油灯,一手扶着墙壁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梯将将够一人通行?,连转身?都艰难。辩空走得缓慢,程荀在背后看得提心?吊胆,只能抬手虚虚护着他的后背。
辩空带她在二楼看了一圈,站在楼梯前?停下了。
“再往上,老衲便不带施主去了。”说着,辩空从袖中拿出一把表面?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递给程荀,“二十年前?寺中一应记录,都存放在上头三层,需得钥匙才能打开。”
程荀接过?钥匙,探身?向上望了一眼,果?真在那楼梯漆黑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块木板挡在了头顶。
“上头三层,我也可以翻阅么?”程荀嘴上客气询问,手里却将钥匙握紧了。
辩空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钥匙在手,程施主自便即可。”
“只是?毕竟存放了多年,尘灰大,施主不嫌脏了衣裳就是?。”
程荀一怔,随即道:“大师说笑了。”
天已不早,快到了晨课的时辰,辩空与她闲说几句便要告辞。二人寒暄几句,程荀小心?翼翼送辩空下楼离开。
程荀站在门内,看门外辩空缓步离开。望着他的背影,程荀心?中忽然?有种荒谬的猜想:或许观林师父并未染病,只是?他想亲自送钥匙来罢了。
辩空这份并不遮掩、甚至暗中默许程荀探寻的神秘,令她有些费解。
无言目送他离开,程荀拍拍被风吹得冰凉的脸,转身?直奔藏书阁三楼。
通往三楼的楼梯被一块上锁的木板牢牢封住,程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木板推开,终于?走上了三楼。
乍一看,上面?三楼的陈设、结构与下面?两层楼并无不同。一如辩空所说,许是?多年未有人到访,书架上积了一层厚厚灰尘,角落甚至结了几张蛛丝网。
程荀举着油灯,顺着书架上的标注看了一圈,也基本都是?寺中大大小小各种庶务的记录。
她的手指顺着上头的年月划过?,最终在“泰和?二十五年”处停下了。
她从中随手抽出一本册子,是?那年寺中采买用度的记录。纸张已经泛黄发脆,程荀随意坐到一处书箱上,小心?揭开第一页。
在页尾的批注上,盖着一个残缺不全红印小章,程荀认真辨认一会儿,终于?确认上头所写的是?“咏一法师”四个字。
此时程荀才恍然?,原来二十年前?金佛寺的住持是?这位名?叫咏一的禅师。不知为何,这名?字她之前?竟从未听人提过?。
二十年过?去,金佛寺仅存留在世人心?中的记忆,似乎只剩那场大火了。
天色渐亮,日光透过?被封死的木窗缝隙漏进?狭窄的室内,借着昏暗的烛火和?束束天光,她低着头,眉头微蹙,专心?致志翻阅着手中的账册。
不知过?了多久,木梯下突然?传来一道呼唤。
“阿荀?”
程荀还沉浸在账目中,懵怔抬起头,却见晏决明几步跨上楼梯,看到她安然?坐在书堆里,有些气闷、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程荀这才如梦初醒,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
晏决明嘴唇紧抿,暗自深吸一口气,道:“早过?巳时了。”
昨夜从程荀屋子回去后,他将自己关在房中,一直到夜深才沉沉睡去。
而他破天荒做了个梦。梦中的种种他早已记不清了,可那柔软轻盈的重量、炽热滚烫的温度、玄妙缥缈的感受却牢牢烙印在记忆中。
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看看周遭陈设,他的理?智才重新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