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入迷了。
雪逐渐变大,程六出悄悄在她耳边说,他偷偷接了几个帮书生写策论的活儿,攒了不少钱,不用担心没?粮食。
他又说,等小鸭子再长大些,就将它们抱回去养在家里,将来每天都?有鸭蛋吃。
他还说,阿荀,冬天没?有那么可?怕。孱弱如新生的小鸭子都?能活下来,我们又怎会轻易死去呢?
那时,九岁的程荀满心都?是?毛茸茸的小鸭子,哪里顾得?上他的话?。
而时至今日,二十岁的程荀幽魂般站在几步外,泪眼婆娑地?望着蹲在芦花荡里窃窃私语的两个孩童,终于了悟他话?里的寓意。
一眨眼,眼前的一切遽然消散。
程荀一晃神,再抬起头,却发现二十岁的自己竟蹲在那芦花荡中,破壳而出的小鸭子就在眼前喳喳叫个不停。
“阿荀,冬天没?有那么可?怕。”
耳畔响起熟悉的男声,低沉而悦耳。程荀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望去。却见?晏决明就在她身旁,嘴角噙笑,温柔看?着她。
比清风明月还动人。
一瞬间,她感受到某种生命的刺痛,像幼苗破土而生,又像鸟儿挣开蛋壳。
那痛感提醒她,她那片荒芜的原野,终于迎来春风、迎来拂晓、迎来灿阳。
泪眼中,她侧身探去,轻柔地?吻上他的唇。
她闭上眼,鼻尖是?熟悉而安心的气息。在那漫长的一吻中,小鸭子消失了,芦花荡消失了,四台山消失了,天与地?都?消失了。
世界分崩离析,而她飘在半空,坦然宁静。
慈故能勇。
她想,她再也不会畏惧了。
梦悠悠,思遥遥。
程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
时间从缝隙间溜走,再醒来时,程荀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身体像被车轮狠狠碾过,莫说动弹,就连双眼刚睁开,就被光刺得?一痛。半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屋中不过点了盏油灯。
一灯如豆,暗淡的灯影在墙上随风摇曳。程荀的视线随之晃动,愣神许久,才艰难地?侧过头,打量屋子的全貌。
可?视线刚偏转,看?见?的就是?伏在她床边的晏决明。
程荀嘴唇微颤,心头浮起莫大的庆幸。
他们都?活着,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夜已深,晏决明坐在床边脚踏上,趴在臂弯中睡得?正熟。程荀没?有动,只垂眸凝望着他。
他瘦了,额角也添了一道伤。
视线顺着他英挺的眉骨一路滑到棱角分明的下颌。
月色与灯影交织流动,时冷时暖的光落在他脸上,即便?难掩憔悴疲态,却依旧丰姿俊朗、霁月光风。
倒似画中人。
程荀的呼吸不由得?放轻了些。
她从小便?知道他的样貌与旁人不同。只是?认识十多年,为何今日才发现,这张皮相?竟能让人看?得?舍不得?移开眼呢?
想到梦里种种,她眨眨眼,移开视线,四处打量。
这屋子不似民居,摆设简洁而古朴,墙角的瓦罐里随意插了根枯枝,有些悠远的禅意。再看?墙上挂着的一句佛偈,程荀了悟,这是?间禅房。
这禅房面积宽敞、布局规整,种种摆设虽不张扬、却不似凡品。程荀思忖片刻,心中升起一个猜想。
昏迷前,她最后看?见?的人是?消失多日的冯平。
从身体情况看?,她昏迷的时日不长。短短数日,冯平要?用最快速度将他们安顿下来,此处又不似荒野小寺,最大的可?能,便?是?离红水不过数百里的金佛寺。
程荀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来了金佛寺。
金佛寺坐落在金佛寺堡中。此地?四面山峦盘踞,道路不变;地?势又高,终年苦寒,即便?在条件艰苦的西?北,也算不得?好地?方。而最有名的,就是?一个金佛寺。
金佛寺建于前朝,因着地?理位置,香火并不算旺。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这座寺庙似乎颇有佛缘。
百年前曾有位得?道高僧来此悟法授道,最终圆寂于此。传闻寺中保存了那位高僧参禅证悟的万卷经书,金佛寺名噪一时。
不过二十年前金佛寺曾遇一场大火,纵是?真有什么得?道真经,也都?在火中付之一炬了。
故而,金佛寺沉寂下来,多年来再无人问津。居住此地?的乡民本就只能靠着金佛寺的招牌,卖点线香烛油糊口,寺庙出事后,也都?纷纷搬离此地?。那以?后,金佛寺更是?人迹罕至。
而几年前,京中曾有一位高僧自言与金佛寺有缘,千里迢迢跑到此处,自掏腰包重建金佛寺。可?几年过去,金佛寺仍大门紧闭,知道里头情形的寥寥无几。
想到金佛寺的种种传闻、王伯元那份意味不明的信,不知为何,程荀莫名笃定?,这里一定?是?金佛寺。
那么,到此处来,是?冯平的主意,还是?晏决明的安排?
程荀视线胡乱转了一圈,又落到晏决明身上。
他身上有太多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