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她忽而意识到什?么。
且看俯仰之间?,山川湖海、日月星辰,在六合九天、无边无限的时间?尺度上,不过行进了微小?的一厘。
在这看似亘古不变的世界里,是她变了。
从前高山巨浪一般无法逾越的仇与恨,如今她轻轻抬脚,也就跨过了。
那次离别,她是被愤怒和仇恨支撑行走?的一具空壳,太多虚妄的执念,逼她含泪离开此地?。
这次离别,是她满怀对未来的希冀,平静、愉悦地?说了再见。
轻舟已过万重山。
程荀深吸一口气,草木与江水的腥味窜入鼻间?。
远远望去?,依旧是那行白鹭,飞出深林,振翅向天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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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车马在孟府正门?前停下。
崔夫人?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看见程荀走?出马车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怎的去?了这么多天!我还担心你们赶不上回去?的时日呢。”
崔夫人?嘴上嗔怪,手却紧紧拉住了程荀,仔仔细细打量她。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程荀有些不一样了。
程荀笑?着回礼,姿态没有了从前的紧张与不自在,反倒大?大?方方挽住了崔夫人?的手臂。
“义母莫生气,我给你带了溧安的土仪呢。”
晏决明刚刚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小?厮,一身风尘地?走?过来。
“姨母,我可是算着日子回来的,您万事求稳妥,这可怪不得我。”
他微微笑?着,明明劳累一路,面上依旧如春风和煦。
崔夫人?拍拍他肩上的尘土,一旁的程荀也递过帕子,让他擦擦眼角的灰。
崔夫人?看着二人?的互动,眼睛一转,突然开口道?:“你们一个叫我义母,一个叫我姨母,乍一听,倒是像一家人?在说话。”
此言一出,她与晏决明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地?沉默了。
崔夫人?本想着二人?故地?重游,关系多半能更近一些,却未曾想竟是如此场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晏决明出言解了围。
“姨母说笑?了,我与阿荀本就一家人?。”说着,他故意拍拍袖子,高声道?,“姨母,快让外?甥进去?喝口茶吧!”
崔夫人?忙笑?着应是,吩咐丫鬟婆子在后搬行李,拉着二人?往府里去?。
此时早已过了饭点。听丫鬟说二人?已在城中匆匆吃过了,崔夫人?也就没有勉强,吩咐灶上将热着的饭菜给下人?们分了。
看着二人?一路舟车劳顿的倦色,崔夫人?又催着他们快去?安置好的屋中洗漱,一切等休息后再说。
程荀被崔夫人?不由分说地?推进卧房。隔间?屏风后,浴桶里已备好热水。屋中一如她的习惯,无人?候在里头服侍。
她慢慢脱去?衣物?,走?进浴桶中,让温热的水淹没身体,舒服得忍不住喟叹。
再看一旁,架子上挂着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布巾、衣物?,另外?一边小?几上还放着一盘她喜欢的水晶糕。
程荀头抵在双臂上,趴在浴桶边缘,看着那水晶糕发呆。
崔夫人?,对她确实?是好得挑不出错来。
她伺候过人?,知道?在那深宅大?院之中,从来没有轻省的,多得是无意义的管教与规矩。
就算刁蛮如胡婉娘,林氏也不曾放松过对她的约束与控制。做人?行事都要力求循规蹈矩,宁可愚笨些,也不能放纵出格这便是世家豪族对女子的规矩。
而她自打认作孟崔夫妇的义女后,却从未在规矩上受到管束。
她知道?自己有多格格不入,可她每一个在旁的世家看来不乖顺、不安分、甚至不入流的行为,崔夫人?都一一包容了。
她不喜别人?跪她,不喜屋中有人?伺候,不喜丫鬟在背后排资论辈,所有主子眼中合情合理的手段,她都不喜欢。
有时,她看着丫鬟们目带疑惑却不得不照做的神?情,都会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若是知晓她过往的人?,看见她如今这讳莫如深的模样,恐怕要笑?掉大?牙了。
可她一切别扭、古怪的要求与习惯,在崔夫人?眼中,却寻常得不过是有人?爱吃甜、有人?爱吃咸。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崔夫人?自觉义母的身份不过是走?个过场,不便过于插手她的生活,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去?干涉。
可她渐渐发现,崔夫人?对她的关怀,并?非表面功夫。
崔夫人?是全心全意地?希望她能够活得自在、活得快乐。
这份久违的来自亲长的爱,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一想到崔夫人?心心念念带她回京城过千金小?姐的生活,而她却想着逃离后宅、无牵无挂地?四处交游,她心中就歉疚难安。
她该怎么和她说呢?
程荀有些苦恼。
但她知道?,这次,无论如何她都要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