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恕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脏兮兮的女人抱着她脏兮兮的小孩跪坐在鲜血里,几乎要融化在烈火般的落日中。极致的悲怆浇筑而成一种美丽的幻境,人世间是悲欣交集的镜像。
隋恕的双脚似乎被钉死在了地面上,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一九八九年,学潮暴乱席卷全国。公交停运,工人罢工,学生挥舞着旗帜,嘴里喊着打倒的口号。隋平怀进入幽暗的密道,一生没有找到解脱的出口。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简韶与简祈的命运也被卷入深邃而漆黑的隧道。隋恕硬挺的脊梁头一次垮了下去,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宿命是一场残忍的轮回,过去是过去,现在又何尝不是过去呢?隋平怀做过有良心的人,下场如此,魏建锡做过有良心的人,下场亦如此。再往后,数不胜数,白手套文庆孔、老太子白新波、两面人韩居正、风流客章裕盛、小矛盾刘水白……以及他们身后数以万计因此遭到灭顶之灾的家臣小吏们,没有良心就可完全避免这场群体性的悲剧了么?
做一个好人是错的,做一个坏人也是错的。探求改革是求死,坐以待毙也是求死。
这便是由权欲之力凝结而成的绞肉机最大的可t.z怖之处了。它无情地将所有踏入局中的人异化为工具,平等地让每一个误入歧途的人遍体鳞伤,粉身碎骨。
隋恕想,这是对他的惩罚,这是对每一个试图以肉身负隅顽抗之人的惩罚。血液在逆流,身体在脱水,他以骨架支撑着肉身,一步又一步向着简韶走去。
他的表情在简韶看起来理智到近乎冷酷的地步,他什么都没说,蹲下身检查她的身体。隋恕从随身带来的医药箱中取出手套和纱布,为她包扎伤口,紧接着确认戴行沛的呼吸与心跳。
简韶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身上的创口一直在流血。僵硬的眼珠转动,猝不及防与隋恕深沉的眸子对上。
她清醒过来,她杀了人,一名国级干部。
隋恕将她退缩的手紧紧包裹在温热的掌心,他的力量似乎也在这一刻传到她的身体上,好像这件事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也依旧如往日一般游刃有余。这种非一般的镇定感染了简韶。
她听着他有条不紊地交代:“书记处在开会,我来的时候外面也没有人,你不用害怕。Q0113剜出了我内置在他体内的芯片,我的系统收到了通知故而赶来,其他人暂时不知道这件事。”
简韶的嘴唇抖动,惊魂未定地盯着他。
隋恕观察她的神色,待她接受了他给出的信息后接着道:“现在请告诉我,有没有第三方看到你们与戴伯父的纠缠?还有没有人知道你们来了这里?”
简韶立马摇头。
戴行沛本欲于今日在间谍小队的保护下叛逃,中央配备的警卫人员都被他提前几个小时调去执行别的任务了。
简韶抱紧遍体鳞伤的胶体祈,当她决定与戴行沛鱼死网破之时,便注定要背负血债。她不后悔这样的决定,只是担心累及家人。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摸索上隋恕的手指,死死地抓紧。
隋恕垂眸,看着夕阳顺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流入血管,一条鲜红色的联结将二人牢牢地拴在一起。
这条生死联结并不是今日才形成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们第一次在实验室的走廊见面的时候,他伸出手对她说:“你好,简韶小姐,我是隋恕”
那一刻,他们命运的红线已经纠缠不清了。
简韶哽咽道:“隋恕,我从来没想过我们再见会是这样的形式。从我们认识以来,你帮助我很多,时至今日,唯一能聆听我恳求的人依然是你……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愿意认罪,我只想求你再救救小祈,他是被我们两个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是无罪的”
“我都明白的。”他支撑住她的身体。
“我是独生女,我的妈妈和爸爸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没有养老金,一辈子的积蓄都用来供我读书。即便社会没有任何动荡,自然的生老病死也会轻易击垮这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家。求求你帮我照拂他们,不要让他们知道女儿是一个杀人犯,请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女儿已经在大城市扎下根系、出人头地了吧……”
最后一个字落下之时,简韶已经泣不成声。
隋恕与她一同跪坐在血泊中,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他的心脏破碎、拼起,又因为她凄切的话语再度粉碎。
隋恕明白,他绝不可以后退,哪怕早已在棋局中遍体鳞伤。他也绝不可以流泪,因为悲痛的情绪会传染,她已经足够绝望,他便更不能够倒下。
他收紧拥抱她的手臂,将痛苦紧紧遏制在喉咙之下,吐出的语句如往日一般坚毅而和缓。他向简韶承诺:“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小孩就是我的小孩。我爱着你,也会理解和接纳你珍爱的一切”
简韶的泪水掉下来。
她知道她是绝没有看错隋恕的,当初白新波文庆孔倒台,多少人前一天还是白派家奴,第二天就在大会小会上落井下石,又有多少人争相瓜分残羹剩饭。而那时隋恕什么都没做。
“能容人者为大德,”她呓语般地说,“你亏欠过我,我也亏欠着你,可是我落难的时候你并没有放开我的手,你受困的时候我也没有一走了之。能够拥有一份这样的感情,此生已经足够了……”
清泠泠的光顺着流泪的眼淌过面颊,女人的眼里映出他的身影,以及无数个他们或远或近的过去。
在校园外偷偷看他的她,将三片花瓣夹入她本子里的他;挑着灯对着实验不回家的他,睁着眼数着夜晚熬日子的她;将自己全副身家压上赌桌的他,陷入两难苦苦挣扎的她……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得太离谱。
巨大的苦痛夹杂着悔恨,铺天盖地地将隋恕席卷。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简韶总是说希望能做他的学妹,如果人生重来一遍,他们从少年时代就相识,通向的结局会就此不同吗?
隋恕抱紧简韶,低声道:“我的前半生承载着祖父的祈盼,祈求做出一点东西,得到人民的宽恕。而我剩下的时间,只想祈求你的宽恕了……”
他的大脑迅速地运转着,一条脱身之路就此勾画而出。隋恕对简韶道:“对于你的父母与简祈,我如何照顾都不及你在他们身边好。你带着Q0113从密道走吧,现在就离开。”
“什么?”简韶没反应过来。
“现在我给伯父的秘书处主任打一个电话,你沿着密道去找他们。他们的车有最高级别的通行证,能保证你们一路畅通无阻抵达机场。我会再给路参谋长打一个电话,让他的警卫连保护你,避免中途有人袭击。”隋恕计划道。
“Ken的朋友在曼谷,你乘他的私人飞机直抵矢流岛,把简祈交给教授和父亲,他们会帮助他恢复健康。”
简韶明白过来,隋恕准备为他们顶罪。
“不……你”
隋恕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想说的话,“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即便没有这件事情,我亦无法脱身,但是你不一样。”
他看向窗外,残阳如血。隋恕笑着说:“春天快要过完了,替我去看看还没落的海棠花吧。”
﹉
世界对于北戴河决战的观望进入如火如荼的压宝阶段。
频繁的人员动荡使得一部分机构认为中央权力受到极大的威胁与挑战,他们通过民意调查发现,在这个庞大的社会中官员不满意,老板不满意,职工不满意,知识分子不满意,学生不满意,城镇居民不满意,出来打工的更不满意。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高楼、马路在涨,地沟油、房奴也在涨,结构性的问题一直在缝缝补补,人为拉高的增速一旦慢下来,积蓄已久的怨气便会如火药桶当场爆炸。而美联社发布了一篇分析对此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分析认为,中央权力的掌控没有受到威胁,因为没有公开选举意味着不需要选民的认可。但这并不代表统治毫无危机,其合法性、公信力在一次又一次的动荡中衰退。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左派右派,有钱没钱,都产生了共同的预感不变会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