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韶撑起伞,逆着人流前行。年轻的男孩和女孩抱着剑桥雅思、冒着潮濡轻快的气息走着。只有她举着伞,尚未适应人人都不爱打伞的异国文化,有着标准的游客姿态。
学生们的身影在踏上台阶的一瞬间融入玻璃大楼,她背对他们穿过槟榔树,走进泥地里的一小块扯满高饱和彩布的市集。
这是离港口最近的一条小路,沥沥拉拉的水坑与湿货摊子,就像家乡随便一条不知名的小吃街,脏得让人熟悉,让人怀念,让人心安。
简韶的步子放慢,裹紧了罩袍的主妇在供着拿督公的小摊前挑选榴莲。她肆意地想象着他们的身世,新的移民亦或是二代三代移民。他们的祖先也像现在的她一样站在命运的岔路口,被随便一个大浪冲上随便一个口岸。如若在异国他乡扎下根,下一代便可族旺留原籍。如若没有扎根,就继续流浪。
简韶的步子变快,一路跑上回岛的小船。剧烈的海风将头发完全扫向耳后,鼓膜胀动着要撑破耳朵。爷爷辈的人一路逃难有了一块地一口饭,爸爸辈的人削尖了脑袋在限制户口的年代里将小小的“农”字变成了“非农”。妈妈摇头说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在那个时候花儿似的女青年进城务工,大多只能嫁给瘸腿瞎眼的城市男青年。
她也在奔跑,坐在高铁上跑,随着轮渡漂。这是永无止境而永无尽头的路,是没有满足的路。她不清楚终点是什么,被浪头打到哪里,精疲力竭倒下的地方就是归宿。
茫茫的汪洋里她似乎看到了与小祈旅居时的日子,成千上万的华人聚集在庙会前。正红的唐装,赤红的狮子头,殷红的旗帜,胭脂红的嘴唇,血一样地舞动着,同时也静悄悄地流失着……咸水是止不住创口的,正如隋恕说过的,前百分之一的人在战争时代也能存活得很好,而大部分人只能流亡,无尽的流亡。
闹铃在此时振动,下船的时刻已经到了。
简韶按照记忆来到斯科特实验基地的门口,半圆状的白色建筑像海岸上的一块骸骨。她戴上手套,按下隋恕曾经输入过的密码。
这段时间她每天都去陪李慈在说话,一路将基地的安全通道摸得一清二楚。她需要再次来到有着珊瑚吊灯的负一层大厅,进入塔楼完成身份验证,才能开启下行的电梯。简韶特意观察过,塔楼里的识别设施并不是按双识别的标准来做的,只需要身份卡。简韶从牛仔裤里摸出今晨从十三那里顺来的备用卡,顺利地开启了电梯。
温度骤降,湿度上升。基地的底部是一个蚁窝般的钢结构,从中央圆房分出数个链条,将生态球固定在距海面十米左右的地方,每个生态球内部的湿度可以维持在85%以上。简韶注意到这里还有几间毛坯间,大抵是经费不足,至今空荡一片。她想起平城那座设施先进但是早已化为灰烬的实验室,不禁扯了扯嘴角。隋恕和他的父亲有着完全不同的行事作风。
她吸了一口气,将头发一圈一圈盘到头顶,进入干湿相接的三节廊。这里由干廊、减压舱与湿廊组成,想要取得“黑匣子”,就必须从这条通道下潜。墙角的摄像头捕捉到陌生人的信号,亮起了警告性的红灯。但是她已经不再感到任何畏惧,前百分之一的人在基因时代也注定不会让自己坠落,而她会了结这一切,让这项技术坠落。
简韶有条不紊地戴上氧气瓶,穿好潜水服,一头扎进湿廊的水箱里。
﹉
“先生,简小姐不见了。”
下午三点,隋恕从卫戍区高炮团参谋长路国昌的办公室出来,接到了十三的电话。
“今早九点半,我陪简小姐进入语言学校。她进去后我去采买食品,十二点钟的电话是她的同学接的,至今没有给我回电。”
想到小祈还在这里,简韶必定不会去别的地方,隋恕道:“你给父亲打一个电话问一下基地的情况,我之前答应过Jane,要销毁剩余的ZERO样本。我也会在这边找她的。”
“好的。”机器人执行命令。
隋恕略微思索,“如果她回去的话,想要的东西无非是两个,一个是Q0113的数据库,一个是样本。这些样本是携带病毒的,确保她的安全,不管用什么方法。”
“好的。”
路国昌与团长二人从办公室出来,神情严肃紧张。隋恕挂断电话,转身迎向二人。
原来竟是在国志才跑到三十八军闹了一通后,司令洛建军与政委葛跃左思右想觉得甩不了锅就要想办法拉更多人下水,张嘴闭嘴要后援。他们挑来选去,鹬蚌相争最怕渔人得利,必须有改革派的支持方一并到场,最后才好平摊责任。
三人对着地图计算洛建军部开拔的时间,按照最快的脚程,三百多公里的直线距离也不可能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完成包围的任务。只能放动快速反映纵队,用军用直升机空运一个先头营,后续部队用军用运输机空运。
“战前会有动员机制,从动员到正式出发,需要一个小时,到机场再加一个小时,再加上全面包围,两小时难以完成,”路国昌道,“上面给我们的时间是今晚八点,洛司令部接到的估计也是这个时间。”
“这样的时间分明只有近郊的机械化师能做好反应,对于洛司令部太过紧促。”隋恕说。
团长点头:“除了我们,一定还有别的部队接到配合的命令。疑犯的办公大楼只有一个武警营的保卫力量,以洛司令先头营的战斗能力完全能干掉他们。”
路国昌赞同这样的分析,不过也有些担忧:“团长,怕只怕章那边……”
几人神色凝重起来,章裕盛的支持力量如若也赶来救场,这场对峙不知会演化成什么模样。
所有人必须立马在这场变故中站清队,发兵还是不发,震慑还是真刀实枪地干。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对于像团长这样临近四十五的将领来说,这很有可能是他提师长的好机会。
不过现在一定有人比他更急,洛建军手底下有的是熬年岁的,苦苦等一个机会由大校晋升少将。正师级以上军官的任命权始终掌握在军队最高层和个人手中,上级调兵的电话一来的时候,团长和路国昌便认清,不知道多少人磨拳搓掌,等着靠这场轰轰烈烈的机遇名垂史册。
隋恕道:“调兵令下来,所有接到命令的部队都必须发兵。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夹在中间的重要力量,就是负责保卫工作的武警,这也是章裕盛能够掌握的力量。我们必须要清楚一件事,不管海齐同志要打击多少个的目t.z标,这些目标现在全部位于武警的保护之下。”
团长与路国昌的表情瞬间变得沉重,其他部队都还好说,没有上级的命令,谁也不敢在闹市区第一个挑头大动干戈,但是担任保卫工作的武警可有充分的开枪理由。
“老弟说的对,”团长拧着眉头,“我们得摸清楚,想个办法试上一试。”
路国昌插言:“最好能让他们不要动。他们不动,至少矛盾不会升级。”
想来想去,这件事都难办。隋恕直言道:“事已至此,也不必扭扭捏捏、遮遮掩掩。”他建议团长不如直接找到上级,给武警总部司令员去一个电话,以近期有许多恐怖分子以及海内外敌对势力借着HOG基因恐袭的风在线上线下兴风作浪为由,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搞军演行动,两军可以来一个内部的联合军演。
“好,这个借口可以。”团长接受了他的建议,即刻动身。不过结果倒出乎他们的意料,武警司令一上来便奇怪地问:“你们一个个都怎么了?怎么都问我最近有没有行动?”
太阳高高地挂在楼头,武警汤司令如坠云里雾中。对于他来说,今天是令人浑身难受的一天。先是国志才来电话,问今天有没有行动。汤司令如实回答,马上就是换届,部队上上下下都在学习海齐的思想精髓,统一思想认识,为保卫工作做好准备。
国志才“啪”地挂了电话,章裕盛的电话紧跟着过来,问的是同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意思?汤司令琢磨不透。他跟章裕盛交底,武警进入休整期呢,绝不会有什么行动。
刚放下电话没有几分钟,电话铃又催命似的叫起来。汤司令再傻也知道今天绝对有异常情况了,他嘴巴比门缝还严实,一口咬定武警什么命令都没接到,其他什么都不知道都和他无关。
拿到这样结果的隋恕几人神色更加凝重,汤司令真装傻还是假装傻,一时很难判断。团长看了看隋恕,含蓄地说:“接了命令,发兵还是得发兵的……”
隋恕颔首,表示理解:“我来不是为了让您难做的。”
团长拍拍他的肩膀,“平怀大哥是我一辈子的大哥,建锡老兄又是我们这代人的精神榜样。我们之间,何必提什么难做不难做的。”
隋恕笑了笑,团长注意到,他的面部肌肉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是紧绷的,但是眼底却没有多少明显的情绪。
这是一个不会把想法摆在脸上的年轻人,比起他性情奔放、潇洒自在的爷爷,他要更加沉默内敛,眼睛像一块不会反光的沼泽,什么都映衬不出,所以什么都让别人猜不透。
团长爱怜而愧疚地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他的孩子活成了这种模样,他在天上一定会落泪,他宁可自己的孩子是一个愚蠢又快乐的白痴。
这一点上或许他也有愧,魏建锡他们出事之时,所有熟识之人,无一人问候隋恕一家,哪怕是一个电话一句关怀都没有。而那个时候的他满脑子都是军衔、晋升、新的领导与领导家人,早已忽略旧日老大哥留下的孩子还那样年幼,如何能经受这种打击。
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隋恕说:“不过,你说的第二手准备,我这边一定会办好的……”
“第二手准备”指的是将先前训练的特种小队分别秘密派去小矛盾、坡子方等人那里,以防司海齐趁乱一并拿下他们。
隋恕点点头,离开团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