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恕却不知为何没有了睡意。

手下的肌肤是温热的,这种触感和实验的器皿是不一样的。不精准,甚至非常模糊。

对于他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泾渭分明、层次清晰的,但是简韶不一样,她的生活与知觉如粘液似漩涡,每一处都藕断又丝连。

简韶的鬓发散在额边,几分钟前他还轻轻地抚摸过,细顺而柔软,像是随便一阵风就会消散不见。

或许因为是夜色太过朦朦,隋恕有些许的恍神,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白天在平大实验室,一向严肃的导师居然难得地在休息时间里和他聊了聊私事。

“有女朋友了?”张教授冲了袋速溶咖啡。

最近他力主让校外的咖啡店开进平大,最好直接开进生命科学学院。不过这事被校里其他领导反对,还没有办妥。

隋恕点了点头,无奈地勾一下唇角:“大家好像都知道了呢。”

张教授砸吧了一下舌头,掏出纸巾,擦了擦被咖啡热气熏出水雾的厚镜片。

“本来想着你和炜如差不多年纪,又是同领域,还想撮合一下你们。但是看上去你们都没有那个意思。”张教授摇摇头,“那孩子也就和你走的近一些,还以为她喜欢你呢。”

“师妹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不是那种拘泥小情小爱的人。”隋恕道。

张教授也笑了,目光里透出怀念:“是呀,我这个女儿从小就和别的小姑娘不一样。一门心思想超过我,当大科学家。”

说罢,他望向隋恕,“不过,世事洞察皆学问,一个人学术上、事业上的造诣可无法等价转化成恋爱和婚姻上的双商。我的婚姻你们也都知道,可不要步了我的后尘。谈恋爱归谈恋爱,婚姻大事当慎之又慎。”

隋恕应下。

张教授复道:“你说也巧,文津那小子最近也谈了个平戏女孩子,前段时间密华道那里有个会,我每次都能碰上他们去国宴吃饭。”

“他常去国宴,他喜欢那儿的主厨。”

张教授叹了口气:“我打上眼瞧,那姑娘也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文津也不像认真的样子。”

他突然望向隋恕:“你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隋恕端着杯子的手猛的顿住。他张了张嘴。

脱离那些纸质的简历与资料,大脑里似乎一片茫茫。

隋恕什么都说不出来。

火中蛾

雾红色的夕阳在天际晕染开来,斜斜地铺陈在红砖清水墙之上。平安桥两侧的榆钱子、老槐荫,全都泛着暖调的橘棕。

简韶坐在洋楼二层的露台,视线越过绿廊的半圆穹顶,落到大理石喷泉的水面。反照纵横水,斜空断续云,金光闪闪的映射里,隋恕的车穿过铁花门,驶入前院。

最近这几天,隋恕似乎回来的比平时早许多。

简韶没有出声喊他,只是安静地倚着雕砌着飞鸟的琉璃栏杆,远远地凝望着他。

隋恕将车倒进车库,背对着她,拿着一个厚厚的公文袋。简韶知道,张教授手底下一些本科生发论文前,都会来找他请教。隋恕白日忙,便抽晚上的时间帮他们审。

有的时候简韶迷迷糊糊醒了,还能看到身旁的书桌上亮着一点夜灯,是他在做批注。

可是她见到的、听到的人里,即便是导师本人,都常常懒于搭理自己的本科生。专硕创收利器,硕博科研廉工,本科生不培养也总是事多且无利可图,培养的话那叫水流外人甜。

他们也曾是本科生,他们也曾是兢兢业业、颇具天赋的青教。

可是人一旦混上去了,就会变成制度的伥鬼。这张规则的旧网上哪儿有破洞,便在哪儿化身为补天石。

她想,某种程度上,隋恕是再宽厚不过的人。他在圈子里,但真正被套住的人却从来不是他。

夕照在前庭慢慢地融化着。

橘红的色调,似乎中和了他身上那部分挺括整肃的气质。

静静在角落里看着他,会让简韶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和别人其实没什么不同。都是遥远而仰慕地注视着他,无法触及他精神世界里的千变万化,更无法触动他。

可是他朝她走来了。

这个似远非远、似近非近的露台,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距离,和他缩短着距离的步履。

就像是霞蔚云蒸里的一场降临她的爱人,戢翼收羽,回到她的身旁。

那个捕获了许多敬意与爱慕的人,就这样栖息在她的枕边。

隋恕顺着一级一级的青条石台阶向上走,不知为何,忽而心下一动。

寡淡寂寥的深冬里,穿着长裙的姑娘像一朵花,只绽放在属于他的露台上。

隋恕抬头,蓦然与简韶四目相对。

﹉﹉

穿过雕着“揽柿图”的隔扇门,便可顺着木质楼梯走上二楼。

在路过茶案时,隋恕看到那上面立着一只小杯子,款式很简单,缩在最不起眼的边角。

隋恕的脚步顿住。他看向屋内,无论是象牙钢琴、古铜花尊、哥窑定瓶,或是他搁在小几上的早报、期刊,都维持着原有的位置与模样。只有这只小杯子默默昭示着她使用的痕迹。

他的目光在杯壁停了许久

这只杯子就像她,小心、谨慎,害怕越线与冒犯。

来到露台,他的小女朋友安安静静坐在方桌旁。裙摆松散地垂着,乌发也只用缎带轻轻拢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身侧叠得整整齐齐的是他的衬衫,旁边搁着一柄熨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