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是那个意义风发的年轻帝王,而又像是回到了废院,那个处处碰壁,偶尔也会担惊受怕的青年,不过那个时候有一个人会陪伴在旁一遍一遍的开导劝慰,现在那个人,离开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眼下有无数人排着队想要开导劝慰这位九五之尊,甚至试图取俞贵妃而代之,但天子已经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可能直到这个他也才意识到,从始至终,他的心扉只向一个人敞开过。
亦母亦姊亦妻,成长的路上,俞贵妃在他的人生中承担过太多的角色,即便知道她作过恶,她害过人,她也是他最好的陪伴之人。
望着皇帝那一张木然无神的脸从自己面前经过,白惜时心下一沉,提步跟了上去,小太监们见状均松了口气,每到夜里,到翊坤宫,也是皇帝最暴躁易怒的时候。
有掌印在,情况是不是可以稍微好转一些?
御驾尚未进翊坤宫,便老远飘来一阵香气,那香气之中还隐隐夹杂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白惜时在东厂摸爬滚打过,自然也分辨的出,那是尸臭。
皇贵妃早已过了下葬的时间,但天子却一拖再拖,始终不愿让其入土为安。
即将进门之际,归来后一直未与白惜时说过只言片语的天子突然回头,神色凝重嘱咐了一句,“她不喜欢你,你便不要进门了,就在外头给她守一夜,让她消消气。”
白惜时低头,缓缓闭了闭眼,“是。”
皇帝比她想象的情况还要糟。
立于翊坤宫之外,白惜时开始回溯千闵报上来的近半年之事,又忆起太后挑起她与贵妃之间的争端,此时亦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会不会太后的矛头从来指向的都不是俞贵妃,而是天子?
在这个皇宫之中,既然白惜时能够察觉,太后或许也早已看出,俞贵妃的存在便是皇帝的精神支柱。
定国公谋反失败,武力的既然行不通,还有谁能击垮皇帝?
思及此,白惜时通身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寒,当下便决定回司礼监后要命人好好再查一遍俞贵妃当初有孕之事。
谭永生敬献的汤药究竟来自于何处?
祈王为何成为弃子?一来是他不再听话,二来,是否也会是因为有小皇子出生?
相较于一个成年人,年幼的皇子自然更好控制。
越想越觉得不对,就在白惜时思虑更多可能性的同时,翊坤宫之内突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哭求之声,紧接着“圣上喜怒,圣上喜怒……”一遍遍从里头传来。
没过多久,那道声音又戛然而止,便见两个小太监捂嘴拖出个已经双腿吓到瘫软的宫女。
白惜时见状,蹙眉拦下,“怎么回事?”
小太监一低头,“禀掌印,天子方才见皇贵妃身上多了些‘伤口’,质问可是伺候的人怠慢,一怒之下,便命奴才们将这些惫懒的宫人拖下去处置。”
白惜时听完心下沉痛,所谓“伤口”,应当是尸身已然腐败溃烂。
侧首又看了眼那宫女,白惜时吩咐,“今日已晚,先将她带下去关押几日,剩下的咱家自会与圣上禀明。”
“是。”
……
白惜时于翊坤宫外一站便是一夜。
第二日,照常陪同天子上朝,在回到勤政殿后,天子看着新送来的折子,扭头对白惜时道了一句,“这几日便由你处置,不必再往朕这送了。”
白惜时恭声应是。
无力的一挥手,天子:“下去罢。”
然白惜时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离开,而是深吸口气,上前一步,放轻了声音道:“圣上,按礼制,皇贵妃应当出宫安葬了。”
闻言,漠然的天子在下一刻突然暴怒,反身直指白惜时,“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啊,白惜时!朕要你回来擢你为司礼监掌印,就是要你提醒朕这些的吗?”
“到底是你听朕的,还是朕听你的?!”
此言一出,白惜时立即垂首跪于殿前,她亦听明白,天子应当是后悔当初处置俞昂了,相较于做一位明君,他更在乎俞贵妃的命。
而天子的质问仍在继续。
“白惜时,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不起,你最能拎得清?你不过一个內宦,做好你分内之事便是,朕今日便问一问你,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了吗?”
皇帝是在怪她,怪她没有替他分忧,而是一味公事公办,在这个时候甚至还要来无情打破他给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俞贵妃还活着,她还没有死。
可贵妃的尸身已经腐败溃烂,一日日见到贵妃如此,对天子的刺激和打击只会更深。
“奴才有罪,请圣上责罚。”
停了一会,未再等到天子的声音,白惜时抬首,向上望过去,“圣上觉得皇贵妃没走,她便没有走,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于您身边,并非局限于**。”
天子朝白惜时望过来。
“皇贵妃最爱体面,圣上,咱们便叫她的**,体面的去罢。”
白惜时理解天子当下的感受,爷爷张茂林去世的时候,她亦觉得他没有真正的离开,也许下一刻,爷爷便又会起身与她说笑。
其实直到今天,白惜时也并未觉得张茂林便是彻底消失了,她劝慰天子的是她的真实感受。
俞姐姐,应当也是舍不得天子的。
接下来,白惜时放下尊卑,与皇帝说了许多自己的体会。
再后来,天子落了泪,当着白惜时的面,哭得差点晕厥,门窗紧闭的大殿之内,白惜时陪着他,一起痛哭了许久许久……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一言九鼎的天子也曾哭得像个孩子,撕心裂肺、彷徨无助。
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白惜时头脑昏沉,双腿亦麻木到快要没有直觉,通知小太监去放了昨夜那个宫女,她简单洗漱过后,时隔两日两夜,躺在了床榻之上。
心情亦受到贵妃薨逝和天子低迷悲痛的影响,白惜时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了许多关于以往的梦,一会是废院之中四个人如履薄冰,但互相关怀取暖;一会是权势在握,却已物是人非;一会又是魏廷川被发配充军,继而画面一转,世子笑着告诉她,他要定亲了……
儿时的许多人好似终究是留不住,或离开,或个人有个人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