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1 / 1)

郑寒翁这辈再往上数的长者里,郑斯琦见过气质与面前人相近的几位。都是从战乱年代摸爬滚打熬过来的垂垂老人,苦难楔在脸上,总不住蒙着黯淡的天色,眉目却始终灼灼有光彩,不屈不挠似的,像正和什么摸不着的东西较着劲儿。笑起来也未必像欢愉,往往更像释然。

“郑斯琦。”林双玉跟着念了一遍,和郑斯琦标准的普通话比,带鹿耳地方音的普通话要显得蹩脚不少。

“对,斯文的斯,王字旁加一个奇异的奇。”

“斯文,是,是斯文。”林双玉扬了下嘴巴,法令纹深下去,“给你添麻烦了,你看奉天先头也不跟说,要先说了,怎么也不能麻烦你跟着我们跑一趟啊。”

“阿姨没事儿的,我回头去趟月潭寺,送你们算顺路。”

乔奉天听完瞧他,郑斯琦给他使了个小小的眼色蒙人的。

“哟,那、那你这穿少了吧。”林双玉看他袖口外的一截修长精瘦的胳膊,“郎溪是山洼子里的,不比城市里头,怕你穿这个要冷哟。是吧奉天啊?”

林双玉话里,并未显露出半分的排斥与敌意,甚至有似有若无的仰视与赞许。乔奉天心思才定,才想起来,撇开其他纷繁的因素不看,像郑斯琦这样看上去就优秀非常的人,又有谁初见就会不喜欢?一辈子待在小地方,面朝黄土的人,是觉得他们难以触及,且能莹莹发光的。

乔奉天顶了下鼻尖,接过林双玉手里灰扑扑的提包,“他火气旺,您就别操心了。”

“嘿哟你这话说的。”林双玉拿指头点点他。

郑斯琦一点儿不介意地笑,“我带着外套呢您放心,来,上车吧。”

郑斯琦走的是鹿耳高速,一路向南驶去。逐渐远离市中开往市郊,能目视到的林立高楼也在逐渐变少,视野也蓦然开阔,多了不少将谢的油菜花的成片金黄。

乔奉天坐在副驾驶上,话不多,怕不小心说了些什么不必要的,让林双玉了听了不高兴。林双玉也难得局促着,一时不知该和郑斯琦这种尖子上的人聊什么好,怕人觉得零碎无味,怕漏了自己单薄的底儿。反倒是郑斯琦一直在问,问林双玉郎溪的人情风土,问郎溪人可有什么隐秘的民俗,问山野地头间油菜花的花期短长,或再问鹿耳一名的来由。

你来我往,问一句答一些。郑斯琦既让林双玉能自在开口,又能有东西可说。林双玉絮絮把知道的统统告诉他,有的地方说的模糊不清,还会停下来再作更详尽些的解释。郑斯琦一边把稳方向,把车开得稳稳,一边认真地听,回应以简省清明的句子。

乔奉天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看他侧脸,看他嘴边内敛的笑意。

他心里像正慢慢炖煮着一盅回甘的山泉水,刚从鹿耳上的清溪里掬下来的一捧。这盅上浮着层朦胧的湿润水汽,掩住了面上一颗颗涌上再破碎掉的气泡。煮沸要等,要一直闲坐着慢慢等,可乔奉天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时光寡淡索然,且满含琐细的希冀与兴味。

郑斯琦察觉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他,轻声问他,“怎么了?”

乔奉天摇摇头。

“晕车么,开窗吧要不?”

“晕倒不晕。”乔奉天笑了一下,“开一点儿也行。”

郑斯琦把车窗把两侧的车窗启开一条不宽的缝隙,驶下高速,风吹进得没那么汹涌,吹高乔奉天的额发。他看向窗外,看路边刚下进地里的第一季青葱色的稻苗。稀释开的淡烟色的天际处,已隐隐能看清矮山的连绵三迭的起伏行迹。牛哞声也有,缥缈传来,看过去是一点墨迹似的黑色在旷野深处。

这么坐在他身边,这么一路开下去,心里安定的就像一镜湖。

第80章

乔奉天将下车门,就觉得郎溪清冷,风是湿凉湿凉的,转眼就能凝成一气,滴落成雨似的。天色瓦蓝,脚下的地也湿润酥软,绵绵地挂着脚底,混着草屑枯枝一步一抬,并不像城里水泥铺成的那般坚实平整,可以无牵无挂地向前走得飞快。

小地方的太多东西,都映射出狭小的格局来,到处都牵牵绊绊的。

“穿外套。”乔奉天叩了叩驾驶室的车窗提醒,去帮林双玉开后座的车门,“有点凉。”

郑斯琦熄火拉手刹,推了下眼,“没带。”

“真没带?真当你十七八呢?”乔奉天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扶林双玉的时候抬手遮了把她正上方的车顶,“怪我,昨天忘跟你说了,回头拿件我的穿吧。”

郑斯琦走在乔奉天身后,与林双玉并肩。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仿佛觉得乔奉天的背影,又更绷直了许多,似乎坚持的有些超过了,反显出窘迫来。

郑斯琦环顾郎溪四下,平和静谧,安然无虞的样子。

乔思山迎在了家门口,乔奉天远远看他弓腰扶门,一身显旧的藏蓝色哔叽的工服,脸颊比过年回来的那次,削瘦下去更多,整张脸如同一只黧黑的“申”字,顶上覆着一层灰苍苍的发。乔奉天心里不可遏制的一酸,刹那间都不愿往前走。

丧门星回来了,又带回来了一身的丧门事儿。

郑斯琦上前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微微施力,就像正把他向前推。乔奉天依势继续往前迈着犹犹豫豫地步子,停在了乔思山的面前。

“阿爸。”

乔思山一束枯枝似的眉尾下撇,松弛皮肉里裹着的那双眼,温温柔柔在乔奉天脸上来回地瞅。乔梁的事儿,过了这么多时日他不可能不知道,可没办法。他一切的心焦枯等也只能拘在这一尺的房里院里。早些年就提着的一口气儿就懈去了一多半儿,身体已是一台吱呀作响缺钉少铆的打锈了的机子,停与不停预测不来,什么都力不从心。

乔思山抬手向前伸,乔奉天连忙把手掌递进他硬硬的手心里。

“累不累啊,奉天啊,辛不辛苦啊?”乔思山声音抖的不成样子,下巴上的胡茬子也在一个劲儿的颤。

别人家的父亲,这么个念头,乔奉天从来也没有过。乔思山威风凛凛的神气样子,他自小就没瞧过,他温吞拖沓,身体好的时候背也微佝;课本中散文里,那些被形容成宽阔平坦乃至像天地般广袤的背影,他也从来没切身地有所体味。

但这不妨碍乔奉天从前把他当成依靠,眼见他匆匆老去甚至即将凋敝,乔奉天不心慌不焦急是假。可这些东西都没办法,有长久意义的词是无法仅凭一人去见证的,譬如天长地久,沧海桑田。

“没,不辛苦。”乔奉天用力攥了攥他粗糙蜡黄的四指,努力摆出轻松的样子。

乔思山半天不说话,嘴角拉低又抬高,抬高又落下,喉结正在扣着塑料扣的衣领下上下升降,眼角涌上的红也在沉默里一迳和缓下去。

林双玉在院门口逗留,弓腰揪去植着杂草的土坛子里丛生的播娘蒿,摆着了墙上倚着的两只爬犁,掸破了挂上檐壁的一张莹白的蛛网。她扯扯衣下摆,紧了紧手里的提包带子。

“都进屋说。”她转头瞧了一眼沉默的郑斯琦,“来客人呢,像什么样子。”

乔梁的事儿,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明着提。

林双玉张罗着在灶上坐着开说,又去掏橱子里放的一罐郎溪的新茶。乔思山局促地引郑斯琦进屋落座,刚点着堂屋里的灯,还没等郑斯琦自我介绍出个子丑寅卯,就见他被乔奉天一路扯上了二楼添衣服。

乔奉天的屋子在二楼的东头,不大的一间常能临阳,对面儿就是乔梁的屋。

郑斯琦第一次进,所感知到的东西万分奇妙而无法明说。床是高且绷着棕丝的那种,两头皆装了封闭式的老式床头,淡淡褐黄,看着像是榆木。床上的被褥一水儿素色,长久没人睡过,看着冰凉塌遍,却依旧平整干净。拐角是一只四层的三角柜,零散物件齐齐整整地摆着,相框,水杯,藤框,美人镜,意外还有三只沙包一盒套娃,外加一顶斑斓的鸡毛键。

脚柜顶上是一只着花瓶。里头原先一定有花,该是一株扫帚梅,还是一捧地里的雏菊呢。

这奇妙一定要去形容,也未必晦涩。乔奉天该是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慢慢长大,所以这里一定储藏了他最多的思虑。铁四局的那个房子都不行,唯独他生活过的这里,陪伴他情感最丰沛的童年与青春。进了房门,就像一迳入了乔奉天,有细雨风月,有天马行空,经年未改的回忆。

郑斯琦庆幸自己学文,可以把这样的意绪描摹的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