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头蛇叔叔还用一种势在必得的表情等着,仿佛我妈很快就因为感动而投入他的怀抱,他的表情甚至隔空感染了我,让我莫名的有点儿期待。

可事实是我妈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红票子我也看不清具体多少,客客气气地,甩到那叔叔胸口上。

“对别人尊重点啊你妈了个逼的。”她笑盈盈地说。

夏皆那时二十啷当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纵使言语上冲撞,她却总有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气;看得出她脾气不好,我刚跟着她的时候也担心做错了事被责骂,又带着点试探底线的意味,基本上,我不是那种有恃无恐的小孩儿。

因为怕被赶走,我每天都勤勤恳恳的学做家务,想学《三毛流浪记》里描述的那样,一个瘦得跟牙签儿似的小崽子,顶着一个和自己身材全然不配的大脑袋,走街串巷地送报纸,就差干回自己的老本行捡垃圾了。

街坊邻居们许是看我有趣,不当回事儿,怀抱着对小孩子特有的慈爱与善良,将送牛奶的光荣使命交付于我,于是在小学开学的前一个暑假,我蹬着一辆二手自行车送了三个月的牛奶,后脖子都晒脱了皮,才总算凑齐学费的零头。

我那时候觉得,穷可比妖怪恐怖多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快八万了,来存一存~

第2章

我永远都记得夏皆蹲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的情景。她挽着旧牛仔裤的裤脚,头发乱得像那种情绪激动的摇滚女歌手,用那副万年不变的冷笑脸孔和豪迈蹲姿,从无数花红柳绿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中脱颖而出,成为我们城区小学门口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风景线。

明明前天晚上还因为凑不够学费独自躲在小巷子里哭,见我走过去,连忙佯作若无其事地抹了抹脸,还特意拧开一瓶矿泉水冲了冲手掌,用那双兔子一样红通通的眼睛不屑地向远处瞅瞅,说,天可真热啊。

我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赞同。

女人真是善变的动物。

第二天她又屌到不行的蹲在马路对面接我放学,牵过我手的同时掐了烟,飘飘欲仙地路过众多对她抱有怀疑目光的行人,骄傲地喊我一声,儿子哎!

我不情愿的答应了。

因为那群庸脂俗粉里也包括我们更年期的班主任。不出所料的,第一次家长会她问了我,那是你……姐?

连她都对自己的推测不大自信,所以被我一举攻破了,“是我妈妈。”

我想那时的每个小孩都会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自豪,在我看来,那些刻板重复如同教科书一般的家庭背景从来不会得到更多的关注,只有和大家不一样的,才算得上新鲜。

可这种新鲜感并没有维持几天,就在那群拥有相似外表的孩子的嘲笑声中,如同夏天里变质的西瓜一样,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夏息。”

比我高两个头的胖子戳着我的肩膀,戳得我直往后退,身后靠着教室墙角的垃圾桶。

“你就是这种桶里捡来的吧你。”

在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臭味重新缠绕住我的身体之前,我挥出一拳打在对方的下巴上,指骨的疼痛换来一声响亮的大哭,我一不做二不休还想踹他两脚,可惜没有为自己争取到有利时机,就被尖叫着赶来的女班长和体育委员把我们拉开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混乱中挨了几拳,鼻血横流。

而我动手的理由仅仅是他皮球一样的肚皮看着就很好踢而已。

我的确不该这么做的。

我的冲动害夏皆二度被请来学校,眼睁睁看着一帮老师像少林寺十八铜人一样围着她念经。尽管这件以明确的人身攻击为开头的事件充满足够的恶意,它还是被老师们当做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一笑而过。

隔天班主任在班会上拉着我和胖子的手强行言和的时候,我用外人都察觉不到的力气握紧了他里外都是肉的手,在微笑时用唇语说,管好你的嘴。

我似乎有某种可怕的天赋,只适合在恶劣环境中茁壮成长。

事后我痛改前非,决心做一个夏皆理想中安分守己的乖小孩儿,当然我纯粹是为了让她放心不存在什么为了自己的觉悟,我只能为了她。我不想看这个跟我没有一丁点儿血缘关系的妈妈那么辛苦的养活我,但我又不敢问她为什么,我还是不敢。

但后来她回答了我。

“这点破理由不足以让我丢下你,”她说,“这世上能被穷打败的都是懦夫。同样的,因为穷而放弃自己的梦想,抛弃自己的孩子,恼羞成怒去偷去抢,再哭着解释说‘我这是被逼的’,都是懦夫。”

“可以是‘我不喜欢’‘我不愿意’‘我没耐心’‘我不高兴’,但不能是穷。”

“你给我记住了。”

她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把烟戒了,省下来的钱统统丢进我书桌上的搪瓷存钱罐里。

她不爱给我讲她的故事,比起刻意的隐瞒更像是不屑的推脱。

“一个家庭不幸半途辍学的女大学生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有什么好听的?”她嗤笑道。

好像确实没啥好听的。

我只好换了个问法,“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爸爸?”

她沉默一阵,声音轻轻地低了下去,“我懒得找他,等他来找我吧。”

我听得云里雾里,通俗的来说,就是个屁吧。

夏天还没离去的夜晚,我穿着小短裤坐在浴盆里让她给我洗头发,泡沫快流到我脸上之前就被她纤细却用力的手抹到头顶,她一面说着话,动作有点毛糙,我不在意,全神贯注地玩儿着水里的橡皮小鸭子。

抬起头,蒸腾的水汽充盈着狭小的浴室,我看到挤在窗台上的瓶瓶罐罐,墙角绿色的墙皮脱落了一块,像是狼狈的伤口。

窗外,放学后在街头玩耍的孩子在彼此家长第三次催促下,终于依依不舍的散去了。

客厅里老旧的电视机播放着失真的画面,方桌上摆着今天并不丰盛的晚饭。

颜色暗沉的家具们堆满憋闷的小房间。

生活就是这样的。

每天都是不同的一天。每天都是相同的一天。

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夏皆一般都起来了,我摸索着床沿爬起来,又倒回被子里,听厨房里发出令人愉悦的乒乒乓乓声,看她用最简单的食材给我做好早饭。在这一点上她从不怠慢,所有关于我的事情都是。

我想我大概是她在这捉襟见肘的生活上押的最后一笔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