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他握住了宫隽夜的手指,这个情景似乎曾发生在这个孩子还很幼小的时候,但他不记得了,爱和恨都是。
人这一辈子能记住的人和事,都是有限的。
可这孩子还记他的仇。
“你一辈子都没给过我。”
我真混蛋啊。
他想,可我还能再给他点儿什么呢?
在刀刃一般锋利的心痛与转瞬即逝的眷恋过后,宫维彦觉得自己的听力神奇地恢复了,他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庞大的,微弱的,像是铃铛摇动的声音,火焰在木柴上跳跃的声音,鸽子傍晚回巢的声音,河流淙淙的流水声,窗外呼啸的风声,他妻子的呼唤声,还有心跳一般的钟表走针声。
嘀嗒,嘀嗒。
缓慢而又安详。
他自朦胧的视野中看见宫隽夜站起来了,心痛与眷恋被他抛在脑后,他伸出手,得努力往上够才能摸到儿子的发顶,他想隽夜居然已经这么高了,什么时候蹿得这么高了?得问问他妈妈去。
他就要走了。
对,还有一句话要交代给他不省心的儿子。
“爸……?”
他抓住了宫隽夜的后颈,使了点力气将人拉近,压低这孩子倔强的脑袋,在额头上亲了一下。
“一个人在家要乖啊。”
所有声音都如浪潮般退去。
他在梦里闭上眼睛,海面一片宁静。
(十)
“一个人在家要乖啊。”
说完这句话,他的一切都消失了,像尘埃弥散在冬天冷淡的阳光里。那个瞬间很快,快到那只在他手上戴了几十年的戒指尚且留有余温,像是上一秒还握着宫隽夜的手,然后突然的,令人来不及反应就松开了,没有丝毫犹豫和恳求。
宫隽夜在宫维彦身边枯坐了很久。
记忆中他从未这么在父亲身边停留过,让冷冷的阳光都在他身上温暖起来了,像个离别迫近时的敷衍拥抱。他抬起头朝窗外看去,眼底映着深深浅浅的蓝色,这样澄澈的天空在整个阴郁的冬季都很少有,风和语言都失去意义,他忘记了几秒前还想说的话,此时它们被名为生死的河流分隔开,永远地遗落在彼岸,像个不会被人知晓的秘密那样安全。
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仿佛手也变轻了,慢慢地收回到膝盖上,放下了一些过往。
他没发出声音,也没打开身后那扇门,把房间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他花了三分钟享用完这里的静默,然后开口说:“来人。”
门外十来个手下前前后后走进房间,一个个都不敢抬头去看躺在病床上的人。象征着家族大权的戒指出现在了年轻的少主人手上,他摩挲着手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周身的阳光微弱起来,窗外起风了,浮动遮住了太阳。
“去把我大伯和叔叔请来吧。”他说,“兄弟么,总要见最后一面。”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有歧义,轻笑着改口:“不,不是最后一面。”
秋恒被护士从病房里搀扶着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听说住院楼的顶楼被人封锁,楼梯不能走了,有看着就面露凶相的黑西装在那里撵人。
他扒着洗手间的窗户往楼下看,没有在院子里看到警车,可以肯定不是警察,于是只好捂着还没拆线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去问门口的护士:“咋回事儿啊?”
护士反问他:“那不是你认识的人么?!”
秋恒一脸茫然。
楼上猛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惨叫声几乎刺穿地板,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楼上正对着宫维彦的病房。
他合着眼睛,呼吸早已停止了许久,而他的床尾铐着一副锃亮的手铐,正被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不断晃动。他的头被人摁在地上,从牙龈里往外渗着血,混合着口水和胃液流了一地,宫隽夜实在看不下去,单手扶了父亲的病床。
“大伯啊。”
男人说不出话,两只眼睛死盯着他,像头老牛似的从鼻孔里往外喷气,夹杂着热乎乎的血腥味。
他又俯下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小叔,后者的胳膊被打断成好几节,软绵绵的不听使唤,膝盖摩擦着坚硬的地板,整个人出气多入气少,只剩眼珠还在转动。
“派人在医院外面蹲了一整夜也没杀掉我,特别遗憾吧,嗯?”
是他命不该绝。他耸耸肩,想,这话大概对不起代他受罪的秋恒。
“很抱歉遗嘱没有立成,我就想着,我爸能有今天,叔叔伯伯功不可没。”
他往后退,怕地上蔓延的血弄脏了自己的鞋,招招手,一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就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为他递上一支烟,点燃。
“既然您二位这么在意他的死活,那就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吧。”
他吸了一口,留出片刻考虑的时间,也像是借此定了定神。
“按才规矩,家里有人去世要守孝三年,我呢,不巧比较忙,没这个精力,就麻烦叔叔伯伯代劳了。”
“请二位一起在老宅共住三年,好好陪陪我爸,我会派人专门去照顾,不会亏待你们的。”
“大妈和婶婶那边我负责解释清楚,放心吧。”
他伸出双手,恳切地拍了拍两位长辈的肩膀。
“除非你们敢跑。”
宫隽星在晚饭前回到家,从楼下就看见屋子里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