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径直进了房,面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冷漠神情,却对二人的争执视而不见。

他拿起桌上宁宜真的药碗,在聂飞云惊异的目光里找到碗沿上美人留下的水痕,就着那点痕迹将碗凑到唇边,把只剩一个碗底的药喝了,这才神情平静地放下碗,磕在桌面上发出轻轻一响。

他说:“所以?”

“………………”接二连三的震撼发生在眼前,聂飞云整个人呆若木鸡,片刻才反应过来,只觉得舌头都在极度的震惊之下打结了,“……你们背着我……?!等等、你们……他……你们都对他做过什么?”

他说完倒还记得去看床上睡着的人,就怕在这个要命的关头将宁宜真吵醒,罗执徐却道:“这药性烈,他醒不过来。”

他说完已经坐到床边,帮宁宜真整理散乱的发丝,握着他的手放回被子。

床上的人闭着双眼,呼吸平静深长,因为精神不济而落入深重的睡梦,被药物裹缠,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罗执徐注视他半晌,伸手拿指腹缓缓揉过他的唇瓣,仿佛是想擦掉方才旁人留下的痕迹,又似乎是想加重那抹令人心痒的颜色。

而季清辞站在一旁,并未出言阻止,显然这幅场景并不是第一次。

聂飞云彻底傻了,一张俊脸又红又白,十分精彩,声音仿佛被人掐了脖子:“你们……你们……”

“事已至此,不如讨论怎么办。”

季清辞看也不看他,缓缓在桌边坐了:“宜真刚刚对我说,他是因为看中太子才想教养他。”

“他既已站队,你我也不能独善其身,少不得要帮他。”他看向聂飞云,一字一顿,“如今风雨欲来,你应当知晓了。”

“你是说……”聂飞云乍然收声,不知想到什么,咬紧牙关,“……你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季清辞面色严肃下来:“西关之外,十二夷部隐成集结之势。将军府想必已经收到圣旨或口谕了。”

“……是。”聂飞云垂下头,声音艰涩,目光却坚定,“我方才,正是想来向宜真告别。陛下钦点我父为镇西大将军,我为镇边将军,不日便要动身前去西关驻守了。”

罗执徐道:“不仅有外患。如今潜蛟在京。”

“正是,怕是要借机搅动风云。”季清辞冷道,“冬园那日许多太子宫人被发落,我已打听到了,都是毓王手笔。他如今不曾回藩地,找了个听佛的由头留下来,还向宜真递上拜帖……实在刻意。”

房内垂下更多浓重的阴影,覆盖住或立或坐的三人。许久季清辞才疲惫道:“我始终觉得宜真是为了陛下。”

“我不为任何人。”罗执徐垂眼看着药碗,言简意赅,“他护太子,我护着他。”

“这样也好……”聂飞云低声道,“你二人身在朝堂,我驻守西关……来日无论发生什么,都只保他一人就是。”

……

宁宜真一觉睡醒,房内寂然无声,天色都已经微微擦黑。徐全在外头候着,听见动静便叫人来服侍他起身。系统也在此时报告道:「刚刚您与季清辞谈话时,萧珣也在房里。」

「被他听到了。」宁宜真若有所思,「然后发生了什么?」

「看到您准备休息,系统就下线了……」系统弱弱道。

这个世界宁宜真体弱,经常被人伺候梳洗换衣,系统时常被屏蔽,久而久之也学会了在他休息时乖觉地主动下线。在他殚精竭虑时,系统同样很少出声打扰。

见宁宜真颔首不语,系统便很有眼色地再次消失了。

外头灯已经亮起,宁宜真穿过长廊水榭,一路走到藏书阁,将徐全留在门外,自己进去。

藏书阁是座位于府内的小楼,外界传言并非言过其实,内中确实藏书万卷、宽阔纵深,入夜后灯火通明,进门便能闻到特殊的药草香气,是为书页防腐防潮之用。

他慢慢往里走,终于在某一面书墙前看到了萧珣。

少年人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如今他已经与冬园里那副瘦弱的模样大不相同,面颊饱满、身高抽条、脊背挺直,已然初具风度。听到脚步声,他第一时间抬起头来,一双黑眼睛望着宁宜真,抿着嘴唇。

而后不待宁宜真反应,他忽然像小兽一般直冲过来,牢牢抱住他的手臂,将脸埋进他的衣袖:“…………”

手臂乍然被紧抱,能感觉到少年人体温的热力,以及胸口里一下下的心跳。只不过听到几句话,竟然就这样乖顺,宁宜真任由他紧抱着自己,另一只手在他肩头一拂,拈去一片草叶:“终于信我了?”

“……”萧珣偷听了那样一番话,一腔情绪几乎堵得胸口难受,此刻将脸埋在他衣袖里,拼命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无数想说的话最后闷闷变成一句,“……为何选我?”

不像狼崽,反而像条没有主人就会不安的小狗,宁宜真并不回答:“理由很重要吗?”

萧珣紧紧抱着他的手,一颗心又甜又酸。

他心想,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从未这样对别人,都只对我罢了。

只有我,别人你都不想要。

想到刚才的事,他又忍不住闷闷道:“……以后我给你煎药。”

不许让别人再服侍你,不许让别人再碰你。

宁宜真不置可否:“你都不够药釜高,还想煎药?”

“如今不行,以后就可以。”萧珣听出他的不以为意,埋在他衣袖中眼里闪过幽光,仰起头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承诺道,“我会听你的话,练武、锻体、早卧早读……”

变得比那些人都更厉害,然后保护你。

还只是个孩子,宁宜真并不接他的话:“香都敬了,你要叫我什么?”

“…………先生。”萧珣喃喃,忽然发现这个称呼只有自己能叫,一时心头涌上隐秘的窃喜,抱着他柔软的衣袖拼命挨蹭,把他的气味深吸印刻在脑海,“先生,先生……你等着我。”

……

……

马车驶离帝师府,向黑沉沉的皇城行去,萧珣掀开车帘一角,从窗子里外望。

自记事起,十年间他一直在心中描摹勾画,猜测这是怎样的地方,为什么有人挤破了头也想进去,随他外放时动辄冷脸,甚至打骂;以及为什么自己的父皇明明是天下最尊贵之人,自己却无人理睬、不受疼爱,从未品尝过温情的滋味。

他曾以为自己要在苍阑山老死,与山间埋着的前朝尸骨一起,好一些的结局或许是贬为庶人,悄无声息化作一个被遗忘的名字。

然而回宫不过数月,他已经拥有了从前没有的一切锦衣玉食,爱戴褒赏……以及有一个人,愿意救他护他,教养他、辅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