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蓁一把将那封信扯过,展开来看,熟悉的字迹跃于眼前,遒劲有力,笔走龙蛇。
只见上面写道:荣大人,何以畏惧至此?
胸中那股郁卒之气攀至顶峰,荣蓁手上用力,那封信笺皱作一团,被她掖进袖中。
荣蓁抚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若非当初锋芒太盛被人算计,她怎么会留下这样大的把柄。她有今天这个位置,全凭借皇帝对她的宠信,可这个把柄不止会让她所有努力付之东流,更会殃及身家性命。思及此处,她眸色变冷,这个人活着,是对她最大的威胁。
肩膀甫一被人触碰,荣蓁猛然惊住,抬头去看,却见一副熟悉的面容正疑惑地看着她,“你方才在思索些什么,这么入神,我都唤了你几次,也不见你有丝毫反应。”
荣蓁将郑玉的手挥开,“你不是去了军营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郑玉面上的喜色被她这么一句话冲淡,“看来是我来得不巧,惹人嫌了!”说着便要走,荣蓁将她拉住,“还没说正事。”
郑玉上下打量她,“我同你能有什么正事?荣大人如今官做得久了,难道都忘了自己以前是何等风流肆意了?”
过去不过年少轻狂,荣蓁早就收了性。见她不依不饶,荣蓁只得道:“待我散值,请你喝酒如何?”
郑玉凑到她面前,还未开口,便被荣蓁堵回去,“教坊我是不会去的。”
郑玉坏笑,“怎么,怕遇见你那个相好云轶吗?”
荣蓁正收拾着桌上卷宗,头也不抬,“你若是想同我一起喝酒,便随我归家。否则,恕不奉陪了。”
“好好好,你荣大人如今是朝廷新贵,我哪里还敢挑剔来挑剔去。”
两人从官署中出来,郑玉坐上了荣蓁的马车,行了半晌终于停下,她将车帘掀起,眼前并非是荣蓁的府宅,她问道:“你不是要回府吗,这怎么来了乌衣巷?”
郑玉说完忽然想到,荣蓁那个外室便被安置在此处。只是来都来了,还能有什么选择。
她跟随荣蓁走进园中,刚进了前院,便见到一青衣公子立在屋檐下,这天有些冷,可他连个斗篷都未披着,面色有些苍白,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这若不是荣蓁的男人,郑玉早就心疼起来,荣蓁却像毫无所察一般从他身边擦过去。
郑玉并非第一次见到颜佑安,那时他还是衣不染尘的尚书嫡子,再后来却是满门获罪沦落教坊,到如今只能依附于荣蓁,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可纵然荣蓁对他没什么“好脸色”,颜佑安依旧做着自己分内之事,将席面安排好,默默退下了。
郑玉嗟叹一声,“到底算是跟了你,你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也不怕让人心寒?”
荣蓁斜她一眼,“你既然这般怜惜,当初怎么不保下他?”
郑玉被她一句话噎住,讪讪道:“他可是罪奴之身,颜尚书的事也未平反,谁敢将这祸事往自家引?”
郑玉又不免在心底佩服起荣蓁的胆识,能不顾自己大好前程也要护住他,就为了报颜尚书的恩情,纵然对他冷淡些,也已经算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荣蓁并未答话,只端起酒杯仰头饮尽,显然是愁闷难舒。
郑玉不想让她不快,岔开话题道:“你不是问我回来有何正事吗?”
荣蓁嗯了一声,郑玉自己答道:“皇上有意为宁华帝卿择一门婚事,便在世家女之中挑选了一些,不幸我也在名单之内。我虽然在军中没 什么建树,但背靠家族,也算承了荣荫。能娶到帝卿,在这群老臣心里可是光耀门楣之事,本朝更无拘束皇亲国戚官途的规矩,我母亲自然欢喜,非要让我回来,说是陛下要亲自见见。”
宁华帝卿是与当今陛下同父所出,尊贵无比。若能尚宁华帝卿,封侯自不必说。
荣蓁将酒重又斟满,与她碰杯,道:“既是好事,你有什么可愁的?”
“这也能算好事?那宁华帝卿可是被皇上和太后捧在心尖上的人,我可不想每日归家之后还要侍候一个祖宗。”郑玉想到将来全家上下要对自己的夫郎垂首叩头,便一阵恶寒,更不必说还要了却一切风流债。
荣蓁瞧她那退缩的模样,有些好笑, “也未必就是你。”
郑玉双手合十置于头顶,道:“老天有眼,莫要让我有这个荣幸。若有哪位豪杰替我承了这美差,我必定送她几坛觞玉,聊表寸心。”
这觞玉酒如今在都城里炒得有价无市,只怕想送都送不到。
说话间,颜佑安又叩门进来,许是怕二人喝醉酒,端了两碗甜羹来。和之前一般沉默寡言,放下东西之后又慢慢退了出去。
郑玉端起酒杯,朝他离开的方向举了举,眼神示意荣蓁,“你就打算和他这么过下去,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他如今虽被你赎了身,但到底还是奴籍,若你们将来有子嗣,按大周律法,可是无法入仕的。”
荣蓁垂下眼眸,“我不会让他一直是奴籍。”
郑玉也是替好友担心,道:“你荣蓁向来高傲,不屑阿谀奉承之道,更不愿为官。早些年颜尚书在时,那般劝你参加科考,都没能让你改变初衷。若非因为他,因为她们颜家,你怎么可能一门心思要往官场上走。可你也要为自己想想,你如今得皇上青眼,都城里有多少达官显贵都想与你结亲,你迟迟不表态,日后可是会得罪不少人的。”
荣蓁怅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在这世上,有许多事不由人,也有许多事由得人,纵然面前的路坎坷无比,我也想踏上去试试。”
话都说到这份上,郑玉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只能再度举杯,将那些烦心事吞入腹中。
荣蓁将郑玉送走,回了后院,烛灯还燃着,她知道他还在等,她走过去,径直推开门,颜佑安正坐在桌前,听到动静猛然回过头来。
荣蓁立在那里,并不靠近,两人仿佛隔着山海般遥远,她只道,“你今日作出这副样子,究竟是给谁看?”
第002章 帝卿
这句话着实有些重了,颜佑安面色苍白几分,可只能用话来掩饰自己的难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夜已深了,我服侍你就寝吧。”
荣蓁没有动,他只能自己过来,将门合上,靠近了她,伸手欲替她宽衣,他的手刚一触碰荣蓁的衣襟,便被她按住,“何必装傻呢?你一次次让人去官署找我,都只是为了你心中那个目的。”
自从她们两人因为替颜家平反之事起了争执,荣蓁已经几日没有来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每一次都是他认输。颜佑安将她的身体拢住,只有这样,她才看不见他脸上的悲戚,在她耳边道:“是啊,不然我还能有什么目的?你知道的,我跟着你只是为了替颜家平反,你也答应过我的,君子一诺,重逾千钧。”
荣蓁将他的手臂从自己身前掰开,“你放心吧,就算我忘了所有的事,也不会忘记对你的承诺。”她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毕竟在你的心里,颜家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你可以为了替自己母亲平反,无名无分的委身于我。现在又为了讨好我投怀送抱,你将自己当作什么?教坊里的小倌吗?”
她们两人总是这般,闹将起来,纵然没有失态到将房内的器具全部打碎,却也会用最尖锐的话戳伤彼此。颜佑安最后一丝尊严被她踩下,“这也是我仅剩的,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毕竟在你荣大人这儿,我什么都算不上。终有一日,你会将我抛下,毫不留情。”
颜佑安的笃定不过源于他内心的恐惧,毕竟当初他还是那个骄傲矜贵的世家公子时,荣蓁宁愿同教坊中人厮混,都不愿应下母亲的婚约娶他,而他如今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罪奴,没有荣蓁的这一丝庇护,便会被人踩进泥里,渗出血来。
荣蓁自嘲一笑,道:“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那我就祝你,所愿成真。”
颜佑安身子僵住,荣蓁推开他的身体走了出去,门声在身后响起,颜佑安仿佛失了魂一般,委顿在地,小厮平儿进来,瞧见这场景连忙上前,“公子,你怎么了,可要我去请郎中?”
颜佑安摇头拒绝,平儿想起方才荣蓁离去时脸上的神情,“莫不是您又同大人吵了一架?公子,如今与往日不同了,您还需忍着。”
荣蓁出身名门,幼失恃怙,仅有祖父庇佑着,可后来祖父病故,族中人欺她年幼,将家产霸去,是颜尚书顾念同其母亲交情,将她接到府里养着,同颜佑安一起长大。可她少年时桀骜不驯,平日里更是同三教九流来往,不去考取功名,却在都城里经商,颜佑安怒其不争,又恨她流连教坊,两人每次见了,都要吵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