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逢君
安蕴秀开年计划做得详细, 没有方向头绪的众人按着她的规划,该种?田种?田,该经商经商。眼下修石子路这?事也能自主运行了, 她便逐渐从这些具体事务中抽身, 转而?开始统筹照看。
与此同时,“奉山书院”的匾额也已制好。
先前铺垫做得足, 这?次一放出风声,附近的小孩们几乎全到了,迫不及待要听新故事。安蕴秀拿了一本书放在正前方的房梁上, 轻松拿捏一众眼巴巴的小孩。
“我平日?里?忙,不能一直讲故事, 你?们要是?想听, 可以自己从书上读故事。”
“这?本书, 可是?我听过最有趣的故事了!”她一句三叹夸张地道?, “要读这?个故事,得先认一百个字。这?样吧, 谁先学?会了一百个字, 我就?把这?本书送给谁。”
县里?的一所书院效用难以覆盖所有村镇,更重要的是?, 孩子们自己也没有主动求知的意识。安蕴秀只得继续用故事来吊胃口,待他们认些字通些道?理才好继续。
奉山县有六个乡镇, 三十多个村子, 七千人?口, 适龄儿童约莫有五百。纵然自己前期做了许久准备工作,可与现实比起来仍是?远远不够。七八岁的孩子已经能干不少活儿, 即便赚不了银两,也能帮衬家里?, 因此比起虚无缥缈的读书求学?出人?头地,不少人?家还是?希望得些切实的好处。
安蕴秀自知教?育之事任重道?远,目前还是?在转变观念的阶段,故而?在安排上考究父母心理,办学?不收银两,且每日?只需来两个时辰,课程也多以生动有趣的故事为主。这?样孩子们喜欢,做父母的便也由着他们去了。
如此安排,简单的书斋倒也办下来了。且随着时间推移,听故事的孩子有增多趋势。就?连梅成也会在不忙的时候来蹭个课,坐在后面摇头晃脑地跟着念几个字。
他又恢复了初见时那?副流里?流气?的模样,也不叫小大人?了,转而?叫她“小先生”。
“小先生今天要讲什么故事?”
安蕴秀蹙眉训他:“放规矩点。”
梅成被?训了也不生气?,撇嘴笑笑,心道?这?个贱他必须犯。
他们知县平时不大注重规矩礼仪,可一到书斋就?端起来了,总是?要特意换一身长衫,绾好头发,提前来这?里?等着。还说什么进书斋就?不能再叫知县叫大人?,要叫老?师。
他刚准备趁人?走到身边时捏腔再喊几声,就?见安蕴秀在自己跟前停住脚步,认真道?:“你?到渡口替我接一个人?来,算算时间,这?几日?就?要到了。”
梅成一挑眉:“接谁?”
安蕴秀释然一笑:“同窗。”
自从来到奉山县,各种?事情压在身上,她很?少想起从前。如今有故人?来,连带着勾起些许从前的记忆,安蕴秀记起从前在福利院,自己也是?这?样懵懂地坐在椅子上,听老?师讲不可思?议的神话故事;又想起原身兄长安蕴林,小小年纪扒在窗外赶都赶不走,坚定地说自己一定要读书。
再到后来,读书与朝堂有了联系,诸多纠葛中也开始出现自己的身影。如何从临州逃命,如何在会试夺魁,如何小心应付洪家,又如何到了奉山县开始潜心治理、仿佛真的放下了所有一切。
时如白驹过隙,现在的自己,似乎成了个授课的先生。
“蕴林。”
有人?在叫自己。
安蕴秀睁开眼睛,周遭孩子们的念字声还在继续,这?场景似曾相识,她在这?个世界少有的几个友人?都是?在书院认识的。
转头去寻,门外果真站了个风尘仆仆的人?影,一个小包裹似乎就?是?全部身家,跟自己刚来时一样。
是?时元青。
他穿着一身孝衣,面容清减许多,见她看过来时勉强扯出个表情,道?:“好久不见。”
自崇文阁一别后,安蕴秀自己身陷漩涡,很?少见到时元青。倒是?杨新觉跟他往来颇多,年前跟杨新觉往来书信,安蕴秀由此知道?了时家的事。
原来,当初出事的京郊田亩竟然跟时家有关,安蕴秀离开京城后,江抒怀很?快就?查到了时家头上,税制改革双方便以此为博弈棋盘,时元青举族下狱。
后来时大人?畏罪自戕,时元青则在杨新觉的奔走声援下保住性命,适逢年末大赦,将一众妇孺释放后,时家变故也算落下了帷幕。只是?昔日?华灯一朝倾颓,早已今非昔比,罪臣之子又不能入仕,时元青颓靡了一段时间后,杨新觉给他出主意说不如到奉山县去。
于是?他便来了。
安蕴秀早在书信中得到了这?个消息,眼下终于见到了人?,展颜道?:“好久不见啊,时兄。”
二人?遂一并往回走,路上她主动帮时元青提包袱,有意问候:“听说你?年前便出发了,这?几个月都在路上?这?天寒地冻的,真是?辛苦。”
“是?啊。”
时元青苦笑:“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他也没想到,父亲为洪大人?鞍前马后,自己追随洪天成尽心侍候,整个时家都在替洪家卖命,到最后价值耗尽,居然是?被?当作弃子推了出来。
更没想到,最终竟然是?杨新觉与安蕴林,因着国子监那?区区几日?的同窗之谊而?伸出援手。
“我父亲没有兼并良田,那?是?洪家的产业,时家只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
这?句话他从下狱开始,跟无数人?讲了无数遍,到最后,也只有杨新觉跟安蕴林信了。
时元青心里?堵得慌,尤其是?看到安蕴秀这?毫无芥蒂的模样,不由道?:“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在国子监那?段时日?是?接了命令要监视你?吧?”
安蕴秀笑笑:“难得重逢,不说这?些。”
“说吧。”时元青却停下脚步,执拗道?,“说吧,蕴林,说了我能好受些。”
听他语气?哀戚,安蕴秀也叹了口气?:“真要说的话,我只能想起当时我们在国子监门前分别的场景,其实那?也是?我一路走来少有的静谧时光。”
她神色无比认真道?:“我还记得你?当初画了一副围炉图,说往后要来蹭饭。我也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我说‘你?来蹭饭,那?必然是?管饱的’。”
“……”
“所以,向前看吧,时兄。”
安蕴秀伸手拍在他的肩上,原意是?鼓励,不曾想片刻后,竟看到了衣袖上的濡湿。
她并未声张,只默默等着。半晌后终于听到时元青吸了吸鼻子,重新抬脚边走边道?:“你?当初写的策论,已经要推行了。”
不到一年时间,世事光景已大有不同。他拣着重要的事说给安蕴秀听,尤其提到年末奉山县的税银,给了宋鸿卓一个绝佳的契机,估摸着离试点推行不远了。
“我也很?想看看,这?害得家破人?亡的新政,究竟是?怎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