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将李明知这番话驳回去了。
“李举人说了这么多,该不会是吝于赐教真才实学,想要拿这些空谈来糊弄我们吧?”
嘈杂的窝棚里忽然响起这么一道清泠坚定的声音,众人怔了一下,便开始探头探脑地去找是谁在说话。
安蕴秀缓缓地站起来:“之前的举人们教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学一个就懂一点,唯独到李举人这里变成了慷慨激昂的号召说辞。细究起来,您到底教了什么呢?”
李明知似乎没有料到会有人站出来,定了定神飞快回道:“明知始终认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是能说服各位主动求知,即便没有我等开坛授课,想必诸位也能学有所成。”
安蕴秀“哈哈”笑了两声:“那不知举人老爷您,是不是只读书就能果腹,无需一粥一饭?”
“人食五谷,自然不能超脱于此。”
“那便是了,仓廪实而知礼节,像我们这些饭都吃不饱的人,顾全性命尚且来不及,怎会有心思去关心旁的什么?李举人高高在上指点江山,丝毫不顾及我等流民的苦难,真是让人寒心呐。”
安蕴秀目光上下打量李明知,嘲讽道:“想来李举人也是出身寒门,应当深有体会才对,难不成是读了几本书便自视甚高,将昔日旧事尽数抛之脑后了?”
李明知眉头一皱,知道眼前这人不好糊弄,这出戏怕是唱不下去了。下意识做出严以待阵的姿势来:“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安蕴秀下定了决心要让这人盘算落空,言辞便更加犀利,直接打断道:“而像诸位父老这样,过了这七日有九成不会继续求学。李举人又不提供上学堂的银两,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超脱一切侃侃而谈,可安知这样不是浪费了这珍贵的一日讲学时间?”
“各位父老学一‘尺’字,裁布制衣时就多一丝精确;学一‘亩’字,看良田地契时便多一分了然。唯独这劝学之道,除了落在举人您头上的赞誉,留给众位父老的只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窝棚里登时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面面相觑,望着中间站得笔直的那人,衣衫褴褛却依旧一身的气势。
见众人游移不定,安蕴秀决定再加把火:“如今外面兵荒马乱,我等承蒙临州知府庇佑,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若因李举人您这番举动将我等赶了出去,届时死在外面,谁知这笔账会算在您头上还是临州子民的头上?”
这话一出,周围霎时起了窃窃议论之声,李明知也脸色大变,立刻反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流民一路奔来自然辛苦,在下也绝无要害人的打算!那些话……”
“赶人走那些话不是李举人您说的,是各位父老主动说的是吧?”
安蕴秀抢先一步说出这话,身边百姓怀疑幽怨的目光立刻便看向了李明知。终于体会了一把万众瞩目的感觉,他却觉得头皮发麻,对于面前这忽然跳出来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但因着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只能将袖子里的手暗暗攥紧。
“世道不太平更需体恤民情的好官,便如徐知府;而不是一味说教只会纸上谈兵之人,便如”
安蕴秀拖长了声音,瞧了瞧窝棚外观望的那两人,有意给李明知上眼药:“李举人做事如此草率,这点事都想不明白,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能放心交给您做的。”
众人原本还在震惊于角落里这人平时不声不响的,一开口居然这么能说,后知后觉才听明白了自己似乎是被摆了一道。李举人来了这么久只顾自说自话,确实没有教什么,这些话自己也就听个热闹,就这么七天时间,还是学点切切实实的东西比较重要!
更何况人家都安定下来了,再将人赶走,岂不是坏了他们自己的功德?
“……是在下欠考虑了。”
李明知见势不好,立刻出声认错。劝学美谈是成不了了,万不可再留下什么臭名声,临州怎么说都是他的家乡,将来哪怕入朝为官也还是要看在这里的声誉。
“明知本是好意,却没想到差点办了坏事,还要多亏这位小兄弟提点。诸位放心,为表歉意,在下会多讲学一天,将方才耽搁的时间尽数补上。”
“……”谁是你小兄弟。
安蕴秀闻言噎了一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转头看见身着官服的那两人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便又松了口气,看来是不用被赶出临州了。
顺便打乱了李明知入洪大人眼的计划,算是意外收获。
李明知好声好气地安抚众人,态度十足的诚恳,倒也令不少百姓相信他是无意的。随即一个转身直直走到了安蕴秀这边:“我见这位小兄弟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敢问姓甚名谁、师出何地,在下是否有机会能以文会友?”
他的目光落在安蕴秀脏兮兮看不清容貌的脸上:“在下虽清贫,但为小兄弟斋沐更衣的银钱还是有的。”
第2章故居悯恨
“以文会友就不必了,在下区区不才,不敢污了举人尊耳。”
安蕴秀后退一步,她脸上的伪装并不是十足完美,亦不想跟这人继续虚与委蛇:“李举人若是诚心改过,将来成为廉洁好官,便是天下万民的福气了。”
大庭广众之下,李明知自然不敢做什么,可下学以后就说不定了。安蕴秀见好就收,见那穿官服的二人离开以后便也不做停留,随便搪塞了几句就转身离开。
不过,出了那棚室,再想找个容身之地就难了。
这个大晋朝在历史上并不存在,前世所知自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原身记忆中,去年登基的小皇帝不过四五岁,大权旁落,连带着这些小地方也不太平,看那些来逃难的就知道了。临州虽说没出现什么大乱子,但比起以往,找个吃饭落脚的地方也是更难了。
安蕴秀正在脑海中搜寻信息,盘算着自己下一步该去哪儿,脚下却不自觉地走到了一处屋舍跟前。
屋舍很简单,比起方才四面漏风的讲学窝棚也只胜在不漏风。安蕴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便是原身与兄长的家,想来是这副身体残存的意识,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看一眼。
只不过……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自己前脚在李明知跟前说了那么一番话,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时候跑到故居来无异于自爆身份。安蕴秀定了定神,果断地掐灭了心里逐渐泛滥的悲楚,转身欲走。
“小兄弟这是要去哪儿?”
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忽然拦住了她的去路,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华丽,一副二世祖巡街的模样。安蕴秀扫了一眼,脑中很快就浮现出了这人的身份临州知府之子,徐开荣。
安蕴林遭此灭顶之灾,正是因着面前这位的仕途。
“这不是安解元的故居么?”徐开荣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几间陋室,阴阳怪气道,“真是想不到,安解元身为知府幕僚竟还能如此甘守清贫。”
“更没想到,如此有大才的人物竟然年纪轻轻便病逝了,真是天妒英才,令人扼腕。”
话虽如此,语气却不掩幸灾乐祸。
病逝,这便是徐知府为一州解元的陨落找的理由,如此随意敷衍。安蕴秀垂眸不语,除却原身抑制不住的悲楚,她作为知情人还是头一次生出荒诞之感,只觉得世道如此,真是讽刺。
徐开荣话锋一转,目光再度落在一直未开口的安蕴秀身上:“小兄弟怎么来这里了?莫非……与安解元有什么渊源?”
安蕴秀抬头时,情绪已尽数收敛:“不瞒阁下,我是从讲学棚室过来的,托安解元的福吃了米粥听了学,便想着来祭拜一下。”
“是吗?”徐开荣挑眉,“方才听人说讲学棚室有个流民出口不凡,本公子还不相信。如今见了才知道,旁的不说,知恩图报这点倒是不错。”他的声音渐渐放缓,上下打量着安蕴秀。
听人说?李明知此时还在讲学,应当是他抽不开身便请了徐开荣代为走一趟。虽没认出自己,却已显现出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