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损失和牵涉到的合同问题,她最清楚。
她微微迟疑了下,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德嫂来找她时说的话。
徐致深去了上海,不知道回了没有。
“怎么了?有问题?”
道森疑惑。
甄朱忙摇了摇头。隔日,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着上司,登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
道森在工作中非常严厉,但出了办公室,却是个十足的英国绅士,而且为人正派,路上对甄朱十分关照,顺利抵达上海后,带她入住了位于浦江旁的著名的礼查饭店。
饭店毗邻附近多国使馆,是远东设备最为摩登的豪华饭店之一,全天热水,客房电话,安装电梯,内有弹子房、扑克房、舞厅,楼下还有歌舞戏剧表演的大厅,极尽一切享乐之能,大凡中外名人要人或是有钱人,抵达上海,为享受,也是为彰显身份,下榻的第一选择必是礼查。
入住后的当天晚上,甄朱叫来客房服务,给了仆欧一点小费,请他将最近的时报收集送来。仆欧拿了钱,自然乐意为美丽的年轻小姐服务,很快就将上月的旧报纸都送到了甄朱的房间里。
时报是沪发行量最大的老牌报纸,囊括所有时政要闻,一览无遗。甄朱从月初开始,一张张地翻找,翻完,也就知道了徐致深前段时间在上海的日程。
月初他以检阅使的身份抵达上海,督查江东归还非法侵占港口的事项,沪督军亲自来车站迎接。因为此事意义重大,社会各界瞩目,所以报纸版面用了很大的篇幅来报道。
中间的几份日报,陆续提及谈判的进展。
最后一篇有关他的报道,是一周之前。报纸称经过三方多次会晤,终于初步达成意向,江东允诺在两个月内完全撤军交出港口。报道的语气欢欣,称见到南北和平的曙光,字里行间,对大力促成此事的北方来的那位巡阅使,不吝溢美之词。
甄朱这一晚上,又失眠了。
德嫂那天来叫她回公馆,自然是出于徐致深的授意。
他应该喜欢她的,喜欢床上的她。这一点,在和他那段短暂的甜蜜相处中,即便他自己不说,甄朱也能非常清楚地体会到。
或许就是因为这点皮肉的羁绊,所以在她顶撞了他,惹恼了他,自己抽身离开之后,他还是愿意怜悯她,向她大度地做出了那样一个接受她回头的姿态。
在德嫂的劝辞中,她感觉出了一种来自于他的怜悯和施舍。
甄朱相信,如果她愿意,她随时就能继续把这个男人给收回来,甚至让他对自己神魂颠倒但不幸的是,她这信心的前提,依然还只限于男欢女爱。
也是因为这场争执,她才意识到,不管他此前表现出来是有多喜欢她,她想要进入他的心,真正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很难,很难,光靠睡觉,睡上一辈子,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现在如果她就这样回去了,哪怕是在他面前露出一丁半点她从没有想过真正放弃他的念头,从此以后,她在他的面前,除了被动地接受,恐怕再也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情难自禁之下,她之前已经搞砸了一次,令事情己陷入现在这样的境地。
这一次,她不会允许自己再犯错误了。
……
第二天,甄朱随道森去往施德利和轮船公司,跑来跑去,一周辛苦工作过后,事情终于得以解决,双方商定好了大致的赔偿框架以及后续的一系列事宜。当晚,和施德利公司的人一道吃了个庆祝晚饭,回来后,甄朱以为可以预备动身回去了,道森告诉她,沪大英使馆的新领事刚上任,三天后,使馆要召开一个盛大的招待活动,他要出席。
当晚除了邀请沪各界名流政要,平时和公会有往来的诸多大洋行代表也会到场,让她一起过去,趁这个机会和那些人见个面,方便日后的工作。
“趁这几天空,你可以去准备一套适合出席晚会的礼服,算入差旅费,算是对你这段时间出色工作的奖励。你比我想象中更能干,并且没有半点抱怨。你帮了我不少的忙。”
她的工作狂上司微笑着说。
甄朱向他道谢,去洋场琳琅的时装店里选了件礼服,配了双高跟鞋,回来后,接下来的几天,她就没有别的事了,只等使馆开招待会的那个晚上到来。
忙忙碌碌了这么久,忽然间空下来,变得无所事事,甄朱一时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这个午后,她独自逛到了饭店附近外滩的那座钢桥上,眺望了片刻的江景,回到饭店,等电梯的时候,耳朵里,飘入了一阵隐隐的,热情奔放的现场音乐之声。
在她原生的那个现代世界里,后来她虽然以民族舞蹈而著名,但在留学欧洲的时候,对于西方各种舞蹈,她也非常的熟悉。
她的耳朵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那阵音乐的律动,侧耳倾听。
电梯降了下来,服务生认得她,恭恭敬敬地给她拉开铁门,请她入内。
甄朱信口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音乐?”
“一楼歌舞场里。最近请了一个波兰舞团,每晚演出,每天下午这时候,女孩子们就开始排练。”
甄朱想了下,笑着向服务生摇了摇头,转身而去,找到歌舞场,悄悄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晚上有二更,但因为下午预约要去医院,所以晚上更新应该会比较迟,我估计要11点左右吧,先预告一下,免得大家空刷~
这章标题“云间”,是古代上海用的很多的一个别称,听起来很美哦~
☆、第72章 红尘深处
犹如误入了一场歌舞老电影的布景里, 甄朱站在门口, 停下了脚步。
半圆的以霓虹装饰的半人高巨大舞台, 猩红的天鹅绒幕布,金色的吊顶大灯, 吧台, 乐池, 围着舞台, 一张张以贝壳和云母嵌边的欧式圆桌,高脚靠椅……当夜幕来临, 霓虹闪烁,一片灯红酒绿之中, 可以想象, 这里将沉浸在何等醉生梦死的狂欢场景之中。
但这个时间,里面空荡荡的,灯暗着, 只有舞台正中亮着一排照明,一群年轻的波兰舞女, 在舞台边几个乐师的演奏声中, 一遍遍地排练着舞蹈。
她们跳的正是流行的康康舞,交叉变动着队形,掀裙,转身,抬腿,恨不能将腿够到天花板之上, 嘻嘻哈哈地笑着。
甄朱就这样站在门口的昏暗角落里,默默看着她们,渐渐地,身体里的某种感官仿佛也随了这群年轻女郎被唤醒,双脚不由自主地和着音乐的韵律,轻轻地带出了节拍。渐渐地,因为排练不顺,台上的女郎们停了下来,发出甄朱听不懂的相互埋怨之声。
乐师也停了下来,看着女郎们争执,露出无奈的表情。
“你是谁?在那里干什么?”
一个领舞的女郎终于发现了甄朱,用不怎么熟练的英语,冲着她喊道。
甄朱面带笑容,在女郎们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从暗影中走到舞台上,示意乐师继续,在乐曲声中,跳了一段她极喜欢也擅长的弗拉门戈舞。起先有些生涩,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她的身体扭摆,旋转,足尖踢踏,东方的神秘感伤融合着泼辣奔放的吉普赛歌舞,她犹如卡门重现。
女郎们起先很是惊讶,渐渐地,朝她围了过来,有人开始模仿她的舞步,乐师也演奏的更加卖力,最后,伴随着一段昂扬至极的旋律,甄朱脚上的那双小皮鞋,在木质舞台踩出的一串繁密如同鼓点的踢踏韵律声中,她的舞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