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扫视一圈“逮捕”回来的众人,下令暂且押下去,明日午时再开堂审讯,独独留下了那位一十七公,关在衙门东厢房里,派人专门看守、照料着。

黄昏时候,裴少淮领着包班头,包班头端着好酒好菜,入了东厢房。

老爷子端端坐着,仰头望着瓦顶的天窗,那里尚留着落日余晖。

直到酒菜摆到跟前,裴少淮在他对面席地坐下,酒水入杯滋滋作响,一十七公才望了过来,又垂眸看了一眼几碟佳肴。

裴少淮先端酒杯,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少淮把包班头带来,是想让包班头译释闽语,不料一十七公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老爷子先自饮了一杯,执起竹筷,道:“知州大人以为我不敢吃这最后的一顿断头饭?”

毫不客气。

一一尝过后,山羊白胡沾着些酒水,老爷子呼道:“好酒,好菜。”又问裴少淮,“不知我那族……船上的弟兄,是不是也有这样可口丰盛的断头饭?”说及此,眼中才流露出些哀色。

裴少淮吩咐包班头道:“给牢里送一样的饭菜。”

“是,大人。”包班头退下。

“大人是个爽快的。”一十七公一把年纪,说话仍中气十足,道,“老头子借着断头酒,祝大人青云直上、步步高升……大人初初上任一个月,这份功绩已经不小了,也请大人信守承诺,留齐家堂数百户族人一条生路。”

果然,这是齐家堂求“和”送上的“功绩”。

一十七公一饮而尽,裴少淮又为他斟满酒,说道:“老丈觉得我应该写什么样的功绩?”

“私自造船出海、与寇勾连、与夷通商……这么多的罪名,大人自可按自己的喜好来,总归一刀下去,落地的脑袋,管他背负什么罪名。”

裴少淮笑笑不置是否,依旧斟酒,又问:“我如何挡了齐家堂族人的生路?”

“如何挡?”老爷子夹菜的筷子定住,目光里带着怒意,他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夹起了一张菜叶,举在裴少淮面前,隐喻问道,“把根扎在地里头的,田亩肥沃则生,贫瘠无水则死,可人终究不是秧苗,人呐一辈子,总不能一出生就埋在三分地里罢?”

“若是家家有田,田田有水也就罢了,临海之滨,明知一亩三分地养不活人,也要活活旱死在盐卤地里吗?”一十七公再次发问,“海滨之民,威压之下,无处可活,就是朝廷想见到的吗?……朝廷想让百姓当一株秧苗,可人终究不会是秧苗,他有手有脚,哪里有活路就往哪里去。”

一十七公伸出老而糙的一双手,长期浸泡海水的指甲粗厚而褐,目光灼灼问裴少淮道:“知州大人,朝廷禁海,齐家堂世世代代靠一双手从海里讨食吃的本事无处可施,这不是断了生路是什么?”

老爷子带着苦涩冷笑一声,无奈摇摇头,喃喃道:“这个世道,人到底是要靠三分地吃饭,还是靠一双手吃饭,我也搞不懂了……”

酒水滋响,裴少淮再为一十七公斟满,问:“所以老丈心甘情愿上那艘旧船?”

兴许是因为裴少淮一直斟酒、态度温温和和,让一十七公不再那么抗拒,吐露了几句真心话,道:“南风马上就来了,齐家堂几百户人家的米缸也快见底了,若是出去的船被拦着回不来,唉……请大人高抬贵手。”

又言:“我一个要入土的,没用了,上了船还能凑个数,给族里省几斤糙米,还能给大人添份功劳好回京……浪头上的滨海人,有诛之不可胜诛者,如此一想,有什么不心甘情愿的?”

不单单是一十七公,牢里头那三十个,恐怕也都是这般想的。

“有齐家带头,只要大人信守承诺,接下来还会有包家、陈家……大人回京的路不会耽误太久。”

各取所需。

在世人眼里,从京都被外派到闽地,大抵只能是被贬了。

夜色渐渐浓郁,屋里也渐渐昏暗,裴少淮看到一十七公的眼眸亮如火炬,叫他对当地的宗祠文化多了几分认识。

凡事不必全留,也不必全破。

裴少淮起身,叫门外衙役掌亮屋内烛火,临走前说道:“老丈好生歇息,明日堂上审讯过后,躲在浯屿上的船只就能入港了。”

听着好似是答应了齐家堂“求和”的交易,可一十七公愣住了他竟知晓齐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屿上。

望着裴少淮笔直的背影,一十七公恍惚间觉得自己根本就没看透这位小大人,甚至觉得自己一开始就理解错了。

一十七公看着酒瓶子,琢磨着裴少淮方才一杯又一杯的斟酒,不缓不急,又想到裴少淮年纪轻轻,他自言自语唏嘘道:“纵他是个大奸,也应是个枭雄,值了。”

第167章 第 167 章

防盗订阅比例70%, 72小时,谢谢小天使们支持正版。“嗯, 想知道, 这是甚么。”小娃娃点头,又道,“想识字。”

裴父心中更是欢喜, 大抵是觉得儿子承了自己秉性, 故此爱读书……这样聪明懂事的儿子,岂能叫人不喜欢。

“为父这便教淮儿识字。”

言罢,裴秉元抱着淮哥儿来到书案前坐下, 让淮哥儿坐在膝上,可惜他的书房中并无孩童蒙学的书卷, 裴秉元只好先将就着翻开《诗经》。

恰好翻到了《陈风·衡门》。

裴少淮没有选那些复杂的字,而是从“衡门之下, 可以栖迟[1]”一句中选了个“門”字,小手指着,道:“爹爹, 学这个。”

“这是‘門’字。”裴父轻声细语, 仔细给小娃娃解释道, “左边有一户,右边有一户, 两户相合,即为‘門’也。府里最大的那两扇红门,便是咱们伯爵府的‘門’。”

裴父说得慢,生怕小娃娃听不懂,还腾出一只手,拿起毛笔, 给淮哥儿画了门的形状。

淮哥儿跟着念道:“一户,又一户,門。”

裴父见淮哥儿听懂了,心中颇有成就感,赞叹道:“咱们淮儿聪慧。”随后又教了小娃娃十数个字,只选那简单的,以识字为主。

裴少淮听得认真,并非装出来他虽是识字的,学的却是简体字,如今面对繁体,少不了要从头再学,免得以后一个失手,露了破绽。

再者,裴秉元肚子里是有学识的,讲解时,细细讲了字的来源,为何是这个形状、笔画,听着饶有趣味。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裴秉元只顾着教儿子识字,忘了自己原先是打算写文章的。

若是旁人见了,定会大为赞叹这父慈子孝的场景。

要知晓,伯爵府这位大老爷,是出了名的“一心读书,不问他事”,若打搅了他写文章,纵是平日性情温和,也是会严厉教训人的。

……

从父亲的书房中出来,小娃子裴少淮想起书中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