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们?之间还有一段故事,说来我听听。”
温明珠挽起袖子?,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裴玉清身侧。茶香、雾气蔓延在两人之间。
这其实也是温明珠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在旁敲侧击。没有从小陪伴在孩子?身边,始终是为人父亲的一种?遗憾,也只能暂时地从旁人口中探寻一二。
裴玉清的眸光逡巡在温明珠的眉眼处,千年雪山上的雪莲在此刻染上了柔光,不复初见时的清冷疏离。他以一种?寒暄的方式,讲了两人如何在姑苏医庐相识,外出游历,相助她人捉贼,当?讲到?哀牢山下墓时,见温明珠神色不变,这才继续。
裴玉清谈吐有致、条理清晰,讲话?间有轻有重,把重点?放在贺问寻身上,足足讲了一刻钟,才将这段故事讲完。
“很好,很好,很好,你们?两个都很好。”
温明珠一连低声说了三个 “很好”,几滴小水珠在他垂眸那刻掉在他的手背上。
裴玉清抿唇不语,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温明珠接过手帕,将脸微微撇过去,以袖子?捂面,用帕子?的一角轻轻擦拭眼角,待衣袖放下,面上平静如水,并无?任何泪痕湿意。
他抬手饮下一杯茶,待温润的茶水将喉咙里涩意压下后,开口道:“听你此番描述,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夜间不能安眠时,我时常想?她会?长成如何,会?不会?怪我从小不在她身边。”
“那日……在马球场后方的院子?里,我与她遥遥见了一眼,却?没有立即同她相认,也不知她是否会?埋怨于我?”
“妻主?从未表露过任何一丝怨恨之意,父亲莫要忧心。”
裴玉清转身,打开小木箱,从中拿出一封信,上书写着“父亲亲启”,道:“这是妻主?亲笔书信,妻主?也很想?念父亲。妻主?说,如今已知对方的存在,相认一事自然会?水到?渠成。”
温明珠接过书信,封页上四字,墨色如漆,笔迹飘逸若云,遒劲有力,字如其人,桂花树下的绰约身影也一同跃然纸上。
他的指腹划过刚劲的字迹,在右下方的一竖列小字停下,喃喃道:“原来她给她自己取了个新名字,贺…问…寻。”
问心之所?向,寻梦之归处。
温明珠起身,踱步走到?梳妆台前,伸手从台上拿起一个妆奁。
他将妆奁打开,把里头仅有的几支簪子?拿出来,将妆奁翻转,以簪子?的一头对准上面的一个小孔,往右旋转三下,再往左旋转三下,只听“咔嚓”一声,底部被取下,原来这妆奁中部镂空。
他极为小心翼翼地把书信放入其中,而后又将一切恢复如初,最?后把妆奁妥善放好。
裴玉清已将小木箱里待会?所?要用的用具、瓶罐拿出来,道:“事不宜迟,父亲不如就躺在软榻上,我这就为父亲制作几副易。容。面。具。”
温明珠颔首,依言躺在那处。
裴玉清将袖子?挽起,将手浸湿在铜盆处,反复清洗干净,用手巾擦干后,用一根小巧、极细的扁平银杆沾上秘制的糊状物,将其涂抹在温明珠的脸上。
不消一个半时辰,面具已做好,裴玉清将其收入小木箱中。
谢离愁百无?聊赖地靠坐在门上,竹帘内的对话?若有若无?地飘过来,他垂首与袖中的小蛇逗弄用以排遣时光。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离愁的耳朵微动,听到?外面传来侍从的声音:“阁主?好。”谢离愁立即一掌隔空拍去,掌力带着竹帘微动,发出细微响声。
裴玉清一见异状,立即将摘下的面具复又带上,将用具收于小木箱中,将身上因坐姿起的褶皱捋平后,退后并隐到?一旁。此诸动作,完成只在十息之间。
温明诲走进来,透过竹帘,一眼撇过去,正巧看到?谢离愁扶着温明珠从软榻上起身,旁站着一个低头的侍从,一切犹如寻常那般。
温明珠发丝有些乱,几缕从玉簪别?的发中跑了出来,衣领上沾了些异样的斑点?。
温明诲停在那儿,看到?谢离愁在这,以为只是简单的理疗治理。这些年,温明珠时常不能安睡,乃是心郁气结之症,都是经谢离愁之手来调理。
谢离愁又俯下身,细心地为其整理衣领,用帕子?将斑点?抹去,道:“刚刚一番扎针,经络已疏通些许,温哥哥你好生歇息,晚间再来看你。”
温明珠颔首。
谢离愁随即又往后瞥了一眼那个侍从,道:“你也随我一同去,药房里的那些药材还未整理完。”
那个侍从声音含糊地道一声是,跟在谢离愁身后,经过温明诲身旁时,两人一同行礼后,这才离开。
温明诲撩开竹帘,走过去,很是自然地坐下来,看到?矮桌上的两杯茶,目光微沉。她伸手去触碰茶杯,都是冷的,看来放置已经很久了。她道:“两杯茶?明珠,谢离愁何时有喝茶的习惯了?”
谢离愁有个习惯,天蒙蒙亮时,会?前往山间采集露水,故他喝得最?多的也是山间清露,而非茶。即使他来这里几个时辰,也都是自备水囊,很少喝茶。
这方,温明珠已将自己收拾妥当?,重新坐回琴案后。闻言,他连头都没抬,手上已经开始拨弄琴弦,语气清冷:“只是偶然一次邀他饮茶罢了。怎么,你这也要管?”
温明诲将两个茶杯移开,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支着头看着温明珠抚琴的身影,“冤枉呀,明珠哥哥,我只是随口一问。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说一下冥魄节的事。”
“你的身体不好,冥魄节又需十日住在道观中,道观膳食又粗陋,以往你都是待个三四日便?下山。我看这次,你不如……”
琴音戛然而止。
温明珠看向她的眼神幽深、寂静,扯动着嘴角:“以往每次不过待个三四日,你就急着催我下山,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日子?久了,去道观的香客会?多起来,你怕有人看到?我罢了。还说什么担忧我的身体,真是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你这种?小人,替母亲祈福、上香,母亲在地下也只会?觉得作呕。”
温明诲面对温明珠的夹枪带棒怡然不动,“秋季,寒霜渐起,山上湿气重,我是真的担心你的身体。以往每次谢离愁都会?跟在你身边,这次也让他陪着你吧。”
她起身,走过去,目光游离于他的腰部。
这些年来,自从武功被废,温明珠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这宽大的衣袍仅是被一根丝带系着,显得他的腰清瘦单薄,整个人形销骨立。但即使如此,也不败他的遗世独立之姿。
不废他武功,他就会?乱跑,就会?反抗于她。但废了他的武功,就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两相权衡之下,她觉得,还是后者更?好,即使他的身体会?一日又一日、慢慢地垮掉,但只要他还在她身旁就好。
温明诲伸手,想?要去握他弹琴的手腕,温明珠将手缩回去,往后挪了三大步,将两人的距离尽最?大拉得最?远。
温明珠像是在躲什么洪水猛兽,哑声道:“我宁愿受尽苦楚也不愿受你半分虚情假意。”
她将手收回,对温明珠的话?置若罔闻:“马上冥魄节,对于祈福、诵经一事,你需要静心静养,我就不叨扰你了,你就在此处好生休息。长生观一事,我会?替你安排好,这次你想?待满十日便?十日,我都随你。”
快要走到?门口时,温明诲驻足回首,看着他,道:“明珠,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将你束缚在我的身边。人的一生,不过百来年,我只想?顺从我心,你若是就范于我最?好不过,若是不从,你就会?像这样吃无?尽的苦头。人有的时候,脊梁不必如此倔强,为你好,也是为我好。”
等温明诲走了许久,久到?窗外斜在条上的光逐渐变得黯淡,在矮桌上撒下一片昏黄,室内的烛火被侍人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