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哀伤初时感知不到,仿佛病症一般,时日过去才会发作,锥心刺骨。日子越久,哀痛并不会烟消云散,倒像扎进心底的刺一样,每碰一下,便牵动得五脏六腑来回撕扯。
尖刀扎进肉里,最疼的并非最开始那一刻,而是结痂时漫长的岁月。
每当以为发泄过,心中已然放下了,它又会不经意间浮现出来,或是喧嚣人海,或是午夜梦回,一遍遍纠绕,不死不休,犹如牢笼,插翅难逃。
卫戈捧起他的脸,刚想替他擦眼泪,林晗便张臂扑去,紧搂着他的肩膀。
他稍稍怔愣,随后轻叹两声,犹豫地拍了拍林晗的背。
“你想他了?”
林晗猛地摇头,慌忙在他肩上蹭去泪痕,哽咽道:“没、没有。”
卫戈捉住他的手腕,安慰道:“我没别的意思……没吃醋。看你难过,我很心疼,想哭便哭吧。”
林晗抹了抹眼睛,央求道:“死生有命,不管能不能活着突围,让我跟你一块。”
卫戈双眼微微一睁,斟酌着他的话。林晗捂住他的手,苦笑道:“你别丢下我。”
他满心沉痛,疲乏地闭目。他只有他了。
卫戈淡笑两声,波澜不惊地应下,拥着林晗卧在榻上小憩。连日的疲惫骤然喷涌而出,不出片刻,林晗便靠在他怀里陷入沉睡。
他做了个金戈铁马的梦。刀枪剑戟铮铛不休,马蹄金鼓轰隆如雷。
林晗倏地惊醒,室内烛火大盛,亮堂得好似白日。他身上压着好几张被褥,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闷头出了场大汗。
外间有人细声议事。林晗推开铅铁似的被褥,费力地坐起半身。卫戈的靴子摆在椿凳边上,凳上依次放着匕首、佩刀、大觿和桑弓。
他侧耳谛听。独孤毅在,宇文跋也回来了。几个人影贴在窗户纸上,叽里咕噜地讲胡语。
禄州杂居着众多归化的胡族,本地方言与胡语类似。百姓高大善战,更有些传言说那地方人人能空手与野熊过招。
静等片刻,那两人的影子摇晃着走远。门板吱呀一响,卫戈捧着圈木盆进屋,惊诧地望着他。
“吵醒你了?我叫这两兄弟召集人马誓师,今夜便突围。”
林晗瞅着那座沙盘,喃喃道:“乌云塞地势高峻,如果我们切断高山水源,胡人是不是会……”
卫戈对着镜子洗脸,冷哼一声,取下匕首刮面。
“珈叶和达戎都是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不吃不喝也能活十天。山上不比平原,他们大都没骑马,用不着饮水,这计策行不通。”
赛拉顿就像认定了裴桓,派了重兵围城,不时发兵攻打乌云塞。卫戈被围数日,昼夜忙着调军守城,防备胡人突袭,半月来心力交瘁,被磋磨得好似老了十岁。
军中都是些糙人,行事起居十分随便。昨日碧霄发现了林晗的踪迹,卫戈一下子便慌了神,不要命地出关找他,哪知恰好错过,林晗自己跑回来了。如今他在军中,卫戈再不能如往日般满面尘霜,不修边幅。
林晗领悟了卫戈夜里说过的话。他是真的想枪尖对刺刀,和胡人硬碰硬。
卫戈梳洗一番,容色仍是苍白,眼中精神却丰沛了许多。
第227章 孤阴鏖战
房里安静,靠窗安放着锥斗似的滴漏,悬垂的流沙淙淙作响。
林晗躬身捡了根蜡烛,擎着烛火挪到沙盘跟前。
乌云塞中绵延出三条通往山下的道路,一条稍宽阔些,容得下战车行走,另两条都是陡峭难走的小路,蜿蜒隐蔽。
卫戈坐回他身旁,道:“我与他们说了,今夜就走山阴处的大道。”
林晗转头看他:“不怕打草惊蛇?”
既然是突围,当然要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卫戈慢吞吞系甲,凝眉叹息:“胡人太多了,早晚会让他们发现。若是走小路被他们围攻,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走大路,排上战车,胡人敢来就围成铁砦,派弓箭手在后方杀敌。”
林晗一手支着腮,半是宠溺地盯着他侃侃而谈。暖黄烛光好似层半明半昧的轻纱,柔曼地遮罩住他额角、鼻梁和唇峰。
卫戈感知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怔,口中的话戛然而止。林晗搁下灯烛,指头活动一番,朝后仰倒,轻靠在床榻间,疏懒笑道:“桓儿怎么不说了?”
灯火扑朔,与素白里衣腻在一处,衣结松散,肌肤若隐若现。
卫戈回过神,快速眨了几下眼,喉头轻轻一动,指了沙盘上三处。
“这三个地方地势绝佳,适合伏击,是这回突围的必经之路。等走到山脚,入了大漠,便算成功了……衣服穿好。”
林晗正垂头把玩腰带,一来一去,腰间凌乱松垮,仰头茫然地望着他。
卫戈被他那清白无辜的眼神逼得耳根发烫,不由自主瞥向别处,没胆再看,结巴道:“别这样……”
林晗顿时挂上副了然的笑意,目光落到卫戈透着红云的耳根,笑得更加直白得意。
他换了个跪坐的姿态,影子落在一旁的床褥衾被上,蛇似的缓缓耸立,柔若无骨。
“说起来,半月多没亲热了吧?”他从背后搂住卫戈腰肢,倚着耳后温言软语,“是不是想我了?”
卫戈僵着身子,掌心虚握住他两根手腕,无奈道:“含宁……这是在军中。”
林晗轻笑两声,口唇覆上卫戈后颈,搔痒痒似的含咬几下。卫戈掌心猛然攥紧,像是镣铐一般钳住他,鼻息逐渐加重。
“陛下……”
“嗳,”林晗往后退开些许,抬头淡笑,双眸映着火光,亮晶晶的,“要是想要,别把我当什么陛下。你知道我的脾性,陛下做得,娼妓也做得……”
卫戈低喘一瞬,因这放浪露骨的话浑身激荡,却不舍得推开他,语带薄怒地呵斥:“住口,怎能这样说?”
林晗像是个挨了训的孩童,倏然松开手臂,没趣地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