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如听问完全不心虚，自个在小几旁坐下：“姐姐你坐，是有这事。这半年，事务所队员开始带士兵出城清扫妖物，可一些士兵太畏惧妖物，造成了许多没必要的伤亡和麻烦。我便想着，他们没见过妖物，上了战场的确难免慌乱，不如现下便让他们熟悉妖物，让他们知道妖物并非不可战胜。这么克服了紧张恐惧心理，将来面对妖物时，才有底气。”

苏若在他对面坐下：“你说得有理。可你是否知道，你出于好意的政令，推行下去却变了味？我刚刚看到，士兵们已经将虐打妖物当成了乐趣。”

尹如无所谓道：“我不料他们心态转变得这般快。可他们能抱着这种心理，对将来的征伐也是好事。”

苏若便沉了脸：“所以你知道，却纵容了这事。”

尹如立时发觉了苏若的变化，话便谨慎了些：“我看过他们的打斗，气氛的确轻松，但是当成乐趣，还不至于。”

苏若道：“如看斗鸡走狗一般兴致盎然，俨然成了军营里热闹的游戏，还不叫当做乐趣？”

尹如张了张嘴：“姐姐觉得不好。”

苏若严厉了些：“你觉得好？你觉得哪里好了？生命有尊严，便是战争也不能抹灭。人类为追求自身自由发起战争无错，可怎么能虐待妖物？”

尹如道：“妖物猎杀人类许多年，欠了我们人类多少债！无论我们怎么对它们，都是它们罪有应得！”

苏若不悦，斥道：“注意你的身份，尹如！你现下是事务所统领，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逞狠斗勇的小男孩！你必须站在领导者的角度思考问题，不能再凭借个人喜恶做决断！因为任何一个你不经意的决断，都可能会影响事务所乃至整个军队的风气！”

尹如抿着唇，没有答话。苏若稍稍和缓了语气：“我曾经告诉你，我要建立人妖可以和平共处的王国。你这思想太偏激，已经是将妖物摆在了最底层，如何可能共处？？”

尹如一瞬不瞬看着苏若，缓缓道：“不论什么时候，我都相信物竞天择，强者为尊。”

他的话看似没头没尾，可苏若懂了。尹如并不认同她人妖共处的理念，他想要的，是人类强大起来，将妖物碾压甚至彻底屠杀。这是一年来，尹如首次表达出反对，苏若心中十分震惊。她第一次清楚认识到，尹如长大了，他开始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坚持，自己的手段，而他的思想坚持手段，很可能与她不相容。

苏若板着脸道：“物竞天择强者为尊，那你生而为人的善念和良知呢？你且想想，人类被妖物欺压这许多年，你身为被欺压者，心里是什么感受？将来人类有了反击之力，就反过来欺压妖物，你这么做，和那些你憎恶的妖物有什么不同，又置那些不曾作恶的好妖于何地？当你成为强者，就忘记了曾经自己作为弱者时，挣扎求生的心情吗？为什么不能以己度人，给那些弱者一些生存空间，给他们一些起码的尊重？”

尹如一字一句道：“我的善念和良知，只给曾经关爱过我的人。”

他的目光灼灼，可苏若却忽觉心底寒凉。她真不料尹如会说出这种话。没来由的，她忽然想起了一年前山洞中，紫君蛇牙下，那个目光中没有恐惧只有憎恨的少年。她曾经认为这一年来尹如改变了许多，可是这一刻，她却又忽然觉得，他可能根本没有改变丝毫。

苏若神色冷了下去：“你在说谁？我吗？？”

她不曾这般神色冷肃与尹如说过话，尹如怔住，有些不知所措。苏若却又逼问道：“你的善念与良知，只给我吗？”

尹如没敢回答，半响才唤了句：“姐姐……”

苏若却打断道：“别叫我姐姐！”她闭了闭眼：“你若不能认同我的理念，不能爱这个世界……便不要再呆在我身边了。”

她睁眼，神色已平和：“道不同，不相为谋。”

尹如眸中闪过震惊慌乱。他猛然从椅中站起，几步扑到苏若身前跪下：“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他抱住苏若双腿，急急道：“你不喜欢他们虐打妖物，我让他们停便是。你不喜欢我偏激，我改便是。我会去爱这个世界的，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姐姐可以教我！别不要我……”

说到后来，他语带哽咽，将头埋在苏若腿上。少年的身体微微颤抖，苏若感到了温热的湿意，这才知道……尹如竟是哭了。她长长叹出口气。当初在山洞中唤尹如弟弟不过是她顺口一说，可尹如却当了真，将她当做姐姐，时时事事以她为先。这孩子性格有些偏激，可对她却是一片赤诚，一年的相处，苏若也早已将他当做弟弟悉心教导，此时见他难过，也不忍心。

苏若拖住尹如的手臂想扶起他，触手却摸到了温热。她动作顿住，低头看去，便见到尹如的中衣上，渗出了道道血痕。

苏若惊了惊：“你受伤了？”

她搬起尹如的头，就去扯他的衣。少年顺着她的力道抬头，眼眶果然是红的。又任她将衣裳扯下，露出了身上斑驳的鞭伤。那暗红的鞭痕遍布在瓷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苏若只当他是与妖物作战时受了伤，怎么也不料会见到鞭痕。可昨夜少年跪在她身前道“属下一时心急冒犯了王上，自愿回城领罚”的场景在脑中闪过，苏若这才反应过来：“你还真回来领罚了？！”

尹如垂着眼，没有回答。苏若却确定了。她又心疼又生气：“你……自己罚自己，你这是何必！”

尹如敛着眉眼，声音很低：“没有谁能冒犯姐姐……我也不行。”他将衣服扯回，偏头道：“这是事务所的规矩，姐姐不必在意。”

这副模样，却又带着种苏若熟悉的倔强。无怪他只穿了中衣，脸色也较平日苍白，无怪他今日会主动坐下。因为他受伤了。方才她过来时，受刑的人不止易修，还有尹如……

苏若心中一软。她再叹口气，放柔了声音：“受伤了怎么也不说，还陪我说了这么久的话。快去找大夫看看，上药包扎。”

尹如不动，依旧跪在地上，抿唇不发一语。苏若便明白了他的心中所想，站起身将他扶起：“我并非不要你，只是我们理念不同，将来必定发生争执。我若继续让你做统领，这争执便必定波及甚广。我不想有一天，你我兵戎相见。所以，今日你的话若出自真心，便别再做这统领了。你可以去炼器堂，也可以什么也不做。你尽心尽力陪我这一年，我至少能保证你这一生衣食无忧。”

尹如猛然抬头看她：“这不就是不要我么？你即将出征，还不知会不会回来这里！我不做事务所统领，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他反握住苏若双手，情绪激动：“不，姐姐！我没有理念！我没有思想！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陪着你！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方向，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为你执行！”

尹如的双手太用力，苏若吃痛低呼了一声。尹如便松开她的手，紧紧抱住了她。他埋首在她的肩颈，双眸异常的亮，里面燃着偏执的爱恋，与誓死纠缠的光。他喃喃道：“是你主动邀请我做你的同伴，你不可以抛弃我……”

作者有话说：

尹如：在黑化边缘悄悄试探：）

??45 ? 取暖？请叫我女王谢谢。（十四）

◎有一天我要用匕首，狠狠搅烂你的胸膛。◎

尹如抱紧苏若, 身体又开始轻颤。苏若看不到他的脸，一时以为他又哭了。她十分无奈。她以为尹如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可尹如现下这说辞明显太过依赖她, 根本不够成熟。

苏若开始觉得自己想太多, 教育方面也操之过急了。她拍了拍尹如的后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若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那便先跟着我吧。军营那边我会处理的, 你快去找大夫看伤吧。”

尹如离开些许, 却并不松手，只是垂着漂亮的眼, 近距离觑着苏若。他的面色依旧是苍白的，却染上了一抹薄红，看着就像害羞了一般。他低低道：“我不要看大夫，我要姐姐给我上药。”

苏若有些好笑：“你这是在撒娇么, 尹统领？”

尹如面上那抹薄红更艳丽了几分, 却只是固执重复道：“我就要姐姐给我上药。”

苏若将他从身上扯下：“那不行，到底男女有别。我也不是大夫, 怎么能给你上药。”

尹如的唇便又抿起来了。苏若却为他拿了件外衫披上：“但我可以送你去军医那里, 算是对你今日主动领罚的补偿。”

尹如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这么一出折腾，苏若差点忘了正事。自军医处出来, 她便对尹如道：“今日我去六部，得知粮草军备已经妥当。这周遭的妖物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朝廷又上了轨道, 留些人看守便行。十日后我们便出征, 去下一个城镇。”她顿了顿：“这是我们第一次与其他城镇打交道, 能和平过渡自然最好, 但很可能免不了战斗，你和宋将军好好准备下。”

尹如应好，苏若便离开去找宋将军。尹如目送她的身影消失，眸色沉沉，许久一动不动。

九日后的夜晚。被囚禁在地牢的赵王，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昏暗的烛火之中，少年着紧身黑衣，眉目美得逼人，神色却带着种深沉的阴骘。他在牢门站定，淡淡道：“许久未见，赵王别来无恙。”

一年的被囚生涯让赵王看起来非常狼狈。他蜷在角落：“你、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