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单刀直入地命令道:“第一,你先回家去跟庞总管讲和,给我弄一身合体的男装或是胡服,簪娘当然也要一并送来,我出手时必然要妆容体面;其次,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哪怕从宗祠中盗窃,我在天亮之前要看到新娘萧家以及前夫卢家两家的世系谱牒。第三,我要随身弓囊一具,能够放置上弦角弓,方便随时应敌。”
庞良骥本已觉穷途末路,如今心中燃起一点希望,仍未能回神,愣愣地道:“你能找回阿苒?”
宝珠傲气十足地道:“你听说过下圭县的白蛇盗珠案吗?那是我亲自破获的,你大师兄只帮忙打了下手。既然这回有很多人可以打下手,也就用不上他了。”
天色微明,残阳院众人陆续再聚集在客栈之中,手里拿着热蒸饼或者胡麻饼撕咬,一边吃早点一边交换这一夜之间得到的讯息。
许抱真道:“军门前的牙旗杆早就给悄悄锯断了大半,以厚漆上色掩饰,只等婚车通过发力一撞就倒,地形都提前瞧好了,困在桥上很难躲开。”
拓跋三娘道:“青庐暗器上的毒用的是烂肠草和蛇毒,习惯用这两种毒药的中原门派共有五个,不算太远的地方,我已经派人去试探。”
邱任说:“蒙汗药里的莨菪子是最常见的麻痹药物,农户劁制牛马大牲口的时候常用,到处都能买得到。曼陀罗倒是稀有,我探过灵宝县和玉城八家药肆,都没有存货,这两种药必不是一起购置的。”
霍七郎说:“那假新娘脸上是用的皮面具,与我易容的手法不同,制作时表情就固定了,五官不能乱动。我本想动手逼出些消息,那鬼东西打哑语威胁说她丢一根手指,就叫新娘丢两根。”
罗头陀道:“这倒是好事,说明新娘人还活着,死人不在乎有没有手指。”
霍七郎问:“大师兄呢?叫我们忙活了这一夜,他自己倒是睡得安稳。”
邱任说:“他这回中的毒种类太多了些,就算逼出来大半,也会有许多卷入经脉肺腑,想恢复功力只怕得等上几天。”
众人一时沉默,各自心意转动,琢磨能不能趁此机会放倒韦训,可他往日魄力仍在,绝对实力压制下,不太敢贸然动手。再说庞六的事尚未解决,七绝之首再死于内斗,残阳院这回就算栽在灵宝县了,似乎对今后发展有损无益。
二楼忽然出来一个身穿红色男装、佩戴弓箭的明艳少女,她扫了一眼众人,并未下楼,腾腾腾跑到韦训房间,敲门进去了。
许抱真皱眉道:“他该不会想带着那女子跟我们一起行动?又不是江湖中人,凭空多一个累赘。”
邱任道:“你们瞧她刚才穿戴那一身,难道真会些功夫?”
拓跋三娘冷笑:“蠢,看女人不要看穿着打扮,要看她的肤发双手。她那手白净细腻干干净净,一条伤痕一个茧都没有,可不是惯用武器的模样。老七,那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来路?”
霍七郎兴致勃勃地道:“我只知道九娘是长安人士,家里特别有钱,脑子也很好使,雇佣大师兄护送她东去寻亲。至于功夫如何,没有见识过。如果对敌,我们就够了。如果要找人救人,带上九娘倒是不亏,藏尸的水井就是她第一时间发现的。”
众人在楼下议论,韦训吐纳调息刚结束,歇了这一天,估量自己功力剩个六七成,与人对敌已是足够,就怕打起来拖延时间太久,如果毒质深入经脉引发寒痹症状,就不太妙了。可是绑票案件向来多耽搁一分时间,人质就少了一分活着的希望,没办法顾忌太多。
正思虑如何用最小代价救出人质时,门外忽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韦训前去开门,登时一愣,见宝珠穿着一身缇红色圆领袍进来,腰系嵌金錾花蹀躞带,足踏云纹乌皮六合靴,正是庞良骥婚礼上的傧相衣服。
同一身男装穿在她身上是另一种风采,七分明艳娇俏,三分英气魄力,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韦训呆了片刻,被容光所迫别开眼神,心下却由衷惊叹:这种鲜亮颜色,当然是她穿着最好看。
宝珠看他眼神就知道自己这身装扮十分出彩,得意道:“如何?是备用的傧相服,叫裁缝们连夜改成我的尺寸了。”
韦训见她蹀躞带上悬挂新的弓囊,角弓已经上弦。
宝珠的弓马技艺师从军中名师,习惯也是跟大唐将士完全一致,长途跋涉时为了妥善保护角弓,都是下弦后保存在弓韬皮袋之中,临战时才会听将领命令上弦张弓。如此虽然合规,但江湖上对敌多数都是仓促之间,临时上弦就来不及了。
她将武器随身携带,并且已经上弦,随时都能开弓,可见是接受了自己的建议,韦训心下宽慰,笑道:
“看来你今天是准备跟我们一起大杀四方了。”
宝珠却收敛笑容,严肃地道:“只有我,没有你,你乖乖待在客栈养伤喝热水。”
作者有话说:
对韦训这个一生孤独的天才来说,庞六可能是唯一一个接近“友人”定义的存在,他想维护他,奈何……
庞被赶走后,他可能去偷偷探望过他,也可能没有。腿已经碎到不能救了,但庞还有爱护他的家人。在整个师门凑不出一个九族的残阳院,有家可归是庞六除了识字以外,比其他同门优越的另一件事。
革出师门事件后不久,韦训与陈师古决裂,强行出师,离开了残阳院(接上卷番外-出师)
第80章
“什么只有你没有我?”
韦训一愣,稍显慌张,想起邱任昨天的医嘱,赶紧说:“四胖子随口说的荒唐话你不要信,我好得很。不信你让老杨的大夫来把脉……”
宝珠立刻打断他:“那黑脸汉虽然举止无礼,但他身为医生的口碑,在我这里还没有失信的记录。反倒是你在下圭县用手段操控脉象骗了好多个大夫,我可是在旁边亲眼看见的,这脉不把也罢。”
韦训顿时失语,没想到当时一时兴起玩闹,回旋镖过了那么多天又回头插到自己身上。
宝珠一本正经地道:“说到老杨,他风寒未愈,还躺在隔壁说胡话,如果你再因伤病倒下,是想让我带着十三郎,一个人骑驴奔赴幽州吗?!”
韦训赶紧解释:“我歇了一宿,已经好多了,主要是婚礼上喝酒太多。”
明明嘴唇发青,依然嘴硬逞强,宝珠心中不快,“我已经知道你所患旧疾有多厉害,再受毒伤,医嘱摆在这儿了还想继续出去撒野,我瞧你是嫌命太长。”
韦训又要张口,宝珠疾言厉色地补充:“想好再说!胆敢再欺瞒我一回,我现在就辞退了你。大堂里闹哄哄的,站着许多跟你同出一门的江湖侠客,我总能从中找到一两个有能力护送我去幽州的人。尤其那个穿紫袍的道士,我瞧那件袍子似乎是宫中之物,或许他有意攀附皇家,那就太合适不过了……”
说着作势转身向门口走去,韦训完全慌了神,伸手一探,从背后抓住她腰间蹀躞带,拦住她脚步,可接下来怎么办却一无所知,韦训不敢拖拽她,一动不动在背后站着,两个人一时僵持住了。
“别!别找他们,他们都远不如我……”
韦训听见“辞退”两个字时脸色已经转为惨白,磕磕绊绊说出这句话,嗓子哑了,话音里再无一点儿心高气傲。
宝珠冷漠地回头望了他一眼,重复道:“哪里不如你?我瞧他们人人气色极佳,没一个像你这样脸色还逞强的。”
韦训喉头颤动,硬着头皮说:“哪怕我病了,他们的功夫也不如我。穿紫袍的是老二,他是个追名逐利的阴险家伙,你绝不能将真实身份透露给他;老三就是那个女鬼,你不是最害怕鬼物?况且她脾气差极了,最喜欢阴谋暗算,一天不挑事都难受;老四你已经见过,不但粗鲁无礼,还有许多恶心的癖好,你绝对忍受不了跟他同行;老五人品尚且过得去,可打起架就发狂,根本不顾旁人,回回波及己方,叫他护送只怕是你先吃亏……”
韦训把同门一一数落一遍,宝珠却像是没听见,别过头去盯着大门,漠然道:“我不是江湖中人,不能辨识你们武功高低,我只知道,活人永远要比死人强。任你生前如何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羽翼之下护着的人,也会跟着朝不保夕,流离失所,再没人疼爱保护了。”
说到这里,声音逐渐哽咽。韦训顿时心惊,松手放开她腰带,歪头凑到旁边一瞧,见她眼眶已经通红。
他心有所悟,低声说:“你口中那人……不是我吧。”
宝珠深深喘息,把泪忍在眼眶中,好半天才能开腔:“我说的是阿娘。她在世时执掌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住在大明宫中央蓬莱殿,万事顺心合意,我想干什么干什么,从未想过世上有何烦难之事。
可她一朝难产去世,生前的权柄就都消失了。蓬莱殿是中宫的住所,她人没了,我和阿弟就要搬出去,被分到她曾经的情敌政敌手下过活。那时阿兄已经出阁搬进十王宅,再不能帮我一点儿。更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