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长身鹤立,模样倒是挺端正,只是趾高气昂,满脸骄横之色,眼睛恨不得长在头顶上,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
这人下来肩舆,迈着一种奇怪的四方步,一步一顿缓缓走进客栈之中,仿佛腿脚有些毛病似的,只是不肯撑拐,也不许旁人搀扶。
看见韦训之后,他喜形于色,立刻拱手施礼,大声说:“韦兄!多年不见了!你……你似乎长高了许多。”
韦训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后悔认识过这么个口无遮拦的傻子,想起这人是玉城人,老家就在灵宝县附近,出现在这里倒是不奇怪。
他皱着眉头回应一句:“庞良骥,多年不见,你还是很讨人嫌。”
被称作良骥的男子放声大笑,立刻命店主摆出最贵的酒菜宴席,要与韦训重续旧谊。
宝珠见韦训没有迎敌的意思,瞧了瞧十三郎,小沙弥也是满头雾水,问:“大师兄,这人是谁?”
韦训见到故人,有些莫可奈何的无力感,跟十三郎说:“这是老六……曾经的老六,他被赶走的时候你还没入门呢。”
十三郎恍然大悟,想起曾经听过的师门旧闻,多年前有位出身富豪人家的师兄,因为个性耿直拂逆了陈师古,被他辣手打断双腿革出师门,看来就是眼前这个身有残疾的华服纨绔了。
十三郎合掌施礼:“原来是六师兄,小僧善缘,排行十三,这厢有礼了。”
庞良骥似乎不能长时间站立,聊了几句,扶着桌子勉强坐下了,那管家立刻命仆人拿出自家带的酒具,为他张罗着温酒润喉。
庞良骥大大咧咧地道:“我说呢,打探消息的人跟我说有个矮个少年,剃了光头,我还琢磨大师兄不能那么多年也没长个吧。”
韦训抬头望着顶棚,深深吸了口气忍耐着,盘算怎么能把这人踢飞进外面泥水里又不会叫他受重伤。
庞良骥又问:“小和尚有江湖外号吗?”
十三郎尴尬地摇了摇头:“师父过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师。”
庞良骥语气轻快地说:“没有也好,庞少爷我年轻时外号‘疾风太保’,现在断了腿,也不能改了,旁人叫出来倒像是故意损人的笑话。”
他见宝珠随身带着弓箭,以为她也是江湖中人,问道:“你就是传说中生擒青衫客的那位小娘子了?”
宝珠觉得这纨绔子弟言语无状,并不想搭理,扭过头傲慢地看向别处。
韦训漫不经心地跟庞良骥应答:“是啊,你是来营救我的还是怎么,有话快点说。”
听了这话,庞良骥也是一愣,又想到这位少年师兄从儿时起就一身反骨,说话百无禁忌,并不像其他江湖中人那样死要面子,随口说的玩笑话不能当真。
他来此处确实有正事要办,时间紧迫,来不及再寒暄闲聊了,庞良骥正色道:“庞某不日将与心上人成婚,今天来是想邀请韦兄参加我的婚礼,担当新郎的男傧相。”
作者有话说:
Surprise!恭喜老杨拿到第一个公主抱(不是)
第64章
庞良骥开口邀约,韦训瞪着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直言不讳地道:“邀我这样晦气的人参加婚礼,你是脑子里进水了么?要是你家死了人我还能帮忙治丧,婚礼这种红事,我去了干什么?”
庞良骥急忙说:“韦兄听我说完,本地障车弄婿的风俗极盛,我庞家平时行事高调,定有许多人就等着这个机会生事。我已经失了武功,无力抵挡,到时候让闹婚的人按住痛打捉弄,恐怕招架不住,非得有强悍的傧相在身边襄助,才能有命迎娶新娘。”
韦训不以为然,说:“就有障车闹事的,你家有钱,雇上七八个护院来给你护驾也就够了。除非你是铁了心,想请我把闹婚的人全数当场治死,架着婚车浴血而过,这样结婚很吉利吗?”
宝珠本想上楼回房去的,旁听了只言片语,心中惊疑:这是娶妻还是打仗?怎么还有“护院保驾、痛打闹事”的过程?
她忍不住开口问:“这‘障车’是什么意思?”
十三郎说:“九娘没见过吧,民间结婚,常有乡邻拦住送嫁婚车,拥门塞巷强行索取财物,花样百出戏弄新郎的风俗,甚至时有新郎死于闹婚的传闻。”
宝珠震惊了:“婚礼不都是庄严肃穆的盛大典礼吗?竟有如此不堪之事?这不是公然犯罪吗?”
韦训心中一乐,失笑道:“你没见过正常,肯定没有哪个活腻歪了的家伙敢去拦你家婚车。”
庞良骥当然听不懂他们的暗语,仍是挖空心思地恳求:“镖师虽然可靠,但这毕竟是婚礼,除了傧相没人有资格为新郎挡酒,本地习俗,从到新娘家接亲开始就是一步一杯,来一个客人就得酒到杯干,一直喝到架着婚车回到新郎家举行完拜堂仪式才算完。除了你内力深厚有这等海量,旁人非得醉死在路上。我已预备了上好陈年花雕,你就当是来帮兄弟喝酒吧!”
韦训听到“上好陈年花雕”几个字,有点馋酒,心思略微活动,但想了片刻,担心宝珠这边没人照顾,仍然严词拒绝:“不去,你多雇几个傧相,叫他们车轮战就是了。”
庞良骥见他如此坚定,心中一沉,知道只能破釜沉舟,发狠拿出那个大绝招来了,当即摆正身姿,肃容缓声道:“师兄还记得当年欠我一个人情吗?只要你肯来帮这个忙,那件事就算扯平了,兄弟之间从此再不相欠。”
韦训一愣,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拿出旧事来交易,诧异地问:“你当真要将那人情用到请个挡酒的傧相这种微末事上?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帮你灭掉任何宗门仇家,或是抢来任何你想要的奇珍异宝。”
宝珠一听这话,心中好奇心大起:不知道韦训当年欠了这公子哥什么样的大人情,竟然能任凭他欲予欲求,答应下上天入地般的难事来报答。
庞良骥神情严肃,说:“我等了阿苒许多年,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如今能顺利迎娶她就是平生最重要的事了,我人已经残废,不需要什么奇珍异宝,也不想灭谁的门,求大师兄帮我这一回吧!”
这几句话倾心吐胆,斩钉截铁,话说到这个份上,韦训知道再没有回旋余地,只能点头答应了。他郑重伸出手,与庞良骥互相握住小臂用力一顿,事情就算讲定。
整个师门之中,青衫客不仅武功绝顶,更是言必信、行必果,一诺重五岳,从无虚言。庞良骥得到他的承诺,知道天下再无人能阻挡婚礼,登时高兴到几乎流下泪来,拍着桌子大声喊道:“上酒!上酒!今日不醉不归!”
老总管一边斟酒一边小声劝道:“小郎,您那接新人用的催妆诗和却扇诗还没背全呢,真要喝那么多吗?”
庞良骥收住了泪,略显尴尬,降低音调说:“那就……那就小醉一下再归……”
韦训对治丧的流程熟谙于心,婚礼却是一窍不通,既然答应了当新郎傧相,庞良骥当即摆下酒菜,跟他讲解其中的仪式细节。
宝珠跟庞家没有任何交情,眼看没有敌人可揍,带着弓箭径自回房去,十三郎也跟在她身后走了。
庞良骥疑惑地问:“不一起吃顿饭吗?我虽然已经被逐出师门,好歹都在残阳院那个倒霉地方待过。这持弓的小姑娘又是谁?好大的气派。”
韦训道:“我和十三答应护送她去远方寻亲,不能顾此失彼,顶多耽搁几天帮你办成这事,之后就得上路。”
一直在关中活动的青衫客突然离开故地,穿过潼关进入中原地区,江湖之中颇有流言。听韦训说明来由,庞良骥才恍然大悟。
他心里一直存着件旧事,本想关心几句,但见韦训的脸色比当年更加苍白,手腕冰冷,想是病情没什么转机,最终还是没忍心问出来。
庞良骥叫总管从肩舆中取出一包崭新的绸缎衣裳,交给韦训,说:“这是傧相当天要穿的衣服。”
韦训皱着眉头接过来,说:“你倒是什么都备好了,是算准我必须得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