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 / 1)

陈禹目眦欲裂,咬得牙齿咯咯作响,答道:“他整整瞒了一年。一年里我到处击鼓鸣冤,官府一听荧娘是个短命的‘白子’,谁也不放在心上,草草将我打发。正当我快要彻底绝望,放弃追凶的时候,村里有人听到徐州那边的传闻。

传说有个武威军下属的士兵旅行途中斩蛇夺珠,献给了节度使崔大帅。我一听故事里的叙述:白色大蛇,红色眼睛,头上嵌着夜明珠,心里立刻明镜一般。就是这个人杀了我的女儿夺走明珠,还编造了一段传奇异闻来给自己脸上增光!”

陈禹大哭道:“世上怎会有这样残忍狠毒之人,他起意抢夺明珠,只需伸手拿走就是了,荧娘眼睛都快盲了,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哪里会追究!”

宝珠等人皆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个故事里竟然埋藏着如此恶毒的隐喻。

一个无辜的‘白子’女孩儿,只因身怀宝物、外表异于常人,就受到恶人觊觎,命丧黄泉。死后还被他编造谣言,指认为妖。想来保朗根本没把荧娘当做正常人类,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人夺宝。

陈禹一夜之间不仅被夺走家传明珠,更被杀了骨肉相连的掌上明珠,如此打击之下,怎么还能保持情绪稳定?

他换走夜明珠之后,忍不住在漆盒里面留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八个字,正是提醒保朗,他犯下的大罪是有人清楚内情的。保朗心中有鬼,也不敢让张纸条为人所知。

陈禹恶狠狠地道:“我多次去徐州跟踪过保朗,那时候他已经因为献珠飞黄腾达,从一个普通执戟升为都虞候,手底下管着一千多个兵,出入都有副官和侍卫跟随,好不风光。

况且就算他一人独行,我一个只会刻碑的老瘸子,怎么打得过他那种武功高强的武士?是以次次落空,只能含恨饮泪回家。直到今年年初,节度使府派下来一个任务,我才知道机会来了。”

宝珠道:“崔克用要将夜明珠献给天子,需要一个华丽的容器,对吗?”

陈禹点了点头:“石井村代代匠人聚集,出过许多远近闻名的巧匠,官府要的东西经常以劳役的名义交办下来,我们也都习惯了。荧娘从小在村里生活,邻居们也帮了不少忙,对她惨死都很同情。

于是我想出了这个计谋,请接活的漆匠做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想办法中途替换过来。虽然没办法直接向保朗报仇,起码还能把家传的宝贝讨回来。”

宝珠问:“只有这里我想不明白,一只空的盒子,对方不是马上就会察觉不对吗?”

陈禹惨笑道:“我当然也有准备。夜明珠在我家传了三十多年,大小、形状和颜色我都了然于胸。一寸大的珍珠我自然买不起第二个,却能用别的东西充数。我在市面上找了一两个月,发现菜场有个小贩卖一窝白色的卵,大小正好跟明珠一致。他说那是鸟蛋,我也认不得,花了几文钱买回家去研究。

刻碑的时候如果下刀有误,碑体有了缺口,可以用石粉混合树胶补缺。我就利用此术,试着在树胶中混入珍珠粉,在鸟蛋上薄薄涂了一层,添加上珠光。只要不跟原物放在一起比较,就能鱼目混珠一段时间。至于保朗把假珠献给皇帝之后怎么样,我就管不着了,最好能治他一个欺君之罪,方能让我如愿。”

宝珠豁然开朗,赞道:“真是好主意!”

韦训问:“保朗将夜明珠寄放在莲华寺多宝塔上,在那之前你就动手了吗?”

陈禹道:“已经动手了。虽然我绞尽脑汁想出了替换漆盒的计谋,但始终不知该怎么在节度使府的严密守卫之下执行,还以为事情要功败垂成。没想到两个月前万寿公主薨逝,皇家四处征召工匠为她营建陵墓。

崔大帅紧急征了石井村所有工种的匠人,叫我们快马加鞭跟上献珠的队伍,一起送往长安。这不就是天赐的良机吗?工匠们有理由接近放漆盒的马车,我又是个不会让守卫警惕的残废,就有了替换的可能。”

万没想到自己也在这案子中意外有了一席之地,宝珠略觉尴尬。

陈禹又道:“我以为顶多途中被他们发现珠子是假的,没想到假珠也莫名其妙失踪了,这才引起盗珠大案,我们常州工匠一起被封在城中。虽说打定主意要拿回家传明珠,可我从没想连累其他无辜的人,人死不能复生,老汉也实在没脸继续活下去了。营地的坟墓里埋的是原来的漆盒,夜明珠还在我身上。”

他提起裤脚,在残疾的左大腿内侧,有一条三寸长的大伤疤,上面用粗线来回缝了两遍,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为了藏宝,他竟然狠心损伤肢体,把珠子埋进自己肉里。天气炎热,伤口腐烂,如同坏疽一般散发出恶臭。

碑匠吁了口气,似乎放下了全身的重担,道:“我所知已经全部交代了,各位可以把我和夜明珠交给官府领赏,或是现在就杀我祭天,老汉都罪有应得,只是恳求各位,不要再追究棺材里埋的东西了。”

韦训神色凝重,浑身散发迫人寒气,冷冷道:“要说‘罪有应得’四个字,那还轮不到你。”

第58章

一行人将陈禹送回工匠们的营地,宝珠怜悯他残疾伤病,把驴让给他骑着。到了营地,发现工匠们还是没有听劝,把棺材重新挖了出来。

起了棺钉,那个面相和善的圆脸工匠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白帛包裹的东西,见他们来了,那人一层层揭开帛布,里面正是跟多宝塔中一模一样的七宝琉璃漆盒。

他捧着漆盒,毅然决然对韦训说:“老陈一个瘸子干不成这桩大事,漆盒是我赵法明亲手做的,盒底还写了我名字,我是共犯。”

原来此人就是漆盒上的“法明”,宝珠一听,不禁非常佩服他的勇气。

工匠在自己所做的物品上落款,跟文人墨客在书画诗作上落款完全不是一个目的。书画落款是为了扬名和纪念,而工匠们的落款是预备东西质量不好回头追究责任。若敢在皇家敕造的东西上糊弄,是要整个组掉脑袋的。

陈禹见赵法明不打自招,急得直拍大腿:“他知道个屁!是我花钱定做的盒子,跟他没有一文钱关系!”

漆匠赵法明招认之后,一个容长脸的瘦子出来道:“赵三也忒自大了些,这金银平脱的工艺你一个人能做得出来?没有我金匠冯大,你顶多在漆面上雕个花儿。”

又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说:“我是木匠,这漆盒的木胎是我凿出来的。”

接着一个眯缝眼的年轻男子说:“我是画工,那盒子里面飞天献宝的图样是我亲手画的。”

接着一个腰身窈窕的黄脸女子说:“我是织工,漆盒里的莲座宝相花锦缎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常州工匠一个接一个站了出来,说自己同碑匠陈禹是共犯,要跟他一起投案。盗珠案牵连多条人命,这些人问心有愧,寝食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自首。

赵法明眼里含着泪说:“荧娘是我们左邻右舍一起看大的孩子,她不幸遇害之后,也是我们眼看着老陈天天发疯追凶,实在瞧不下去,才跟他一起设计了换宝的计谋。本来换出来就该把这漆盒烧了掩人耳目的,只是……只是大家通宵达旦地熬了几个月才做出来的东西,实在舍不得就这么毁掉,才藏在棺材里面下葬。”

宝珠与韦训对视一眼,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陈禹宁肯献出夜明珠,自首伏法,也不想他们继续追究棺材里藏的东西。他根本不怕死,是怕盗珠案把这些好心的同行牵连进来。

一只七寸大小、单手能托的漆盒居然要这么多工匠联手才能制作出来,宝珠终于能直观感受到宫中那些以“千工镜”“万工床”命名的东西究竟花费了多少人力。母亲薛贵妃还在世的时候,光是日用漆器一项,长安官办工坊中就有三百名工匠专门为她一人制造。

她感佩于这些工匠们同气连枝的义气,竟能为同伴作出这样的牺牲。

韦训道:“早跟你们说过了,我不是官差,只是个来定做漆盒的客人。不过我身上没钱,所以等会儿拿一样东西来跟你们以物易物。”

工匠们听了这话,你看我我看你,都摸不着头脑。

韦训看向宝珠,缓缓地道:“我办点事,去去就来,你跟老杨在这里等会儿。”

宝珠早对他这句“去去就来”洞悉于心,说:“就算我不许,你也非得去干是吧。”

韦训昂着脖颈,桀骜不驯地点了点头。

宝珠心想小事上他随意率性,愿意听令,但牵扯底线的生死大事,这人向来是独行其道,任所欲为,此时浑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寒气,已经不再隐藏杀意了。

保朗暴戾残忍,丧心病狂,不仅授意吴致远囚禁她和杨行简,还刑讯逼供十三郎,杀死荧娘夺人传家之宝,光下圭县就有至少十多个无辜之人被捕受刑而死。这样的恶人能继续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律令无法制裁的恶人,自应由律令无法约束的侠客除掉。

想到这里,宝珠说:“你去吧,只是千万小心。”

霍七郎插嘴道:“既然小娘子担心,我可以去帮衬师兄一把,顺便看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