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脸看向牢房中的另一名囚徒,心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能想到这样一名美丽少女,江湖人称“骑驴娘子”,百步穿杨,以一当十。若不是斥候打探到二人武艺高强的传闻,派了一个营的披甲军健前去伏击,被她放翻的人数恐怕不会少于那个青衫客。
胎记狱卒仍不私心,问道:“要不,咱们试试拷问这个女子?”
老狱卒却果断摇头:“那青衣人快不行了,万一不小心再把这女的拷打致死,丢了宝物线索,那该入土的就是咱们了。明日就转运,让正定的人去头疼吧。”
众狱卒知道他最有经验,都不想惹这个麻烦,于是将精力集中到锅中捞肉,大快朵颐起来。
宝珠表情木然,听着他们肆意在牢房外议论,吃喝,算计。
月上中天时,负责拷问的那批人疲惫不堪,不想再继续熬夜,将血肉模糊的韦训拖回牢房。
牢门一打开,宝珠拖着脚镣,扑上去抱住他。
他们太害怕了,生恐这绝顶高手重伤之下仍能暴起伤人,早早挑断了他的手脚筋脉,又将四肢打碎,才放心收监。
如今,这头猞猁被彻底拔去了爪牙,不论是无坚不摧的残灯手,还是神出鬼没的蜃楼步,都再不能施展。他像一只温顺的猫儿,乖乖躺在她的膝头,气息已微弱得难以察觉。
宝珠泪如雨下,混着他脸上的血水往下滴落。
韦训微微睁开眼睛,视线中模模糊糊映出她的脸。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道:“天上……下泪雨了……”
“疼得厉害吗?”她颤声问。虽明知故问,但她一定要与他说话。
“一点也不……只是有点渴……”他轻声回答,面容没流露任何痛苦之色。
曾经神采奕奕、锋芒毕露的眼神,此刻已变得恍惚涣散,嘴唇苍白干裂,毫无血色。他腹部的致命伤太重了,血流不止,青衫被暗红血浆浸透。
宝珠将奄奄一息的人轻轻放下,起身走到牢门旁,扬声道:“给我一碗水。”
虽身陷囹圄,满脸泪痕,狼狈不堪,可她神态高傲,话语中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能够指挥旁人。麻子脸下意识立刻起身,就要按照她的吩咐去取水。
胎记狱卒一把按住他,向少女问道:“这牢里吃喝都是要花钱的,你给我们什么好处?”
宝珠道:“行李里的东西任你们拿。”
胎记狱卒发出刺耳的笑声:“那已经是我们的东西了,你怎么能用别人的钱财购物?”
他的目光如毒蛇一般,在囚徒身躯上下游走,最后停留在她如绸缎般乌黑厚重的长发上。他贪婪地说:“头发不错,能卖上几缗钱,你可以用这个换水。”
众人听他这么提议,都感慨此人机敏,能从死囚身上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又不至于伤到对方性命。
宝珠毫不迟疑:“给我把刀子削发。”
“你当我们傻?给要犯武器?你背过身,贴在围栏上,由我们来动手。”
她痛快地依言而行。那狱卒掏出一把切肉刀,隔着牢门抓住少女的长发,贴着脖根,将这头长达四尺的美丽秀发削了下来。
“给她水。”拿到这笔意外之财,胎记狱卒喜笑颜开,“卖掉之后,咱哥们几个平分。”
麻子脸掀开水缸盖。深夜时分,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他用一只豁口破碗舀出大半碗水,隔着围栏递给少女。
宝珠皱眉:“是冷水?”
麻子脸不耐烦地道:“我们平日就喝这个,你以为牢里能有热汤喝?”
宝珠不再与他们??嗦,接过碗来,回过身再将韦训抱在膝头,要喂他喝水。
然而碗边刚碰到他干裂的嘴唇,她便感到了几道幸灾乐祸的视线。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牢门外的几个狱卒,他们兴致勃勃站在那里,似乎正在期待一出好戏上演。
“你们在水里下了毒?!”
那老狱卒不紧不慢地道:“那倒不至于,这是我们自己饮水的缸。不过……”他咳了两声,说出事实:“他觉得口渴,是因为大量失血。大出血的人喝水,与服毒没两样,喝下去立刻血尽而亡。”
众狱卒笑盈盈地看着少女,仿佛她的痛苦是美味调料。
宝珠端着碗,反问道:“看来你们很有经验。这样的情况,应该如何解渴?”
“喝盐水,或是肉汤,反正比清水浓郁的汤汁都可以。不过,也只是速死与慢死的区别,无论如何折腾,他都活不到天亮。”
胎记脸狱卒露出了带有恶意的笑容:“现在嘛,正好有一盆热腾腾香喷喷的驴肉汤,可你已经没有头发用于交易了。告诉我们宝物在哪儿,让他死前喝个痛快,当个饱死鬼上路,如何?”
宝珠豁然明了。这帮恶徒蓄意在她面前蒸煮庐山公,将受刑后的韦训拖到同一间牢房,让她眼睁睁目睹心爱之人支离破碎的躯体,用心何其歹毒。他们想从心灵深处折磨她,击溃她的意志,把她推进绝望的深渊。
何为宝物?是忠臣血,是庐山公,是盒中花,是一诺千金天下无双的侠客。这些有眼无珠的蠢货,即便真正的宝物摆在眼前,也根本认不出。
“那算了,我不接受交易。”宝珠语调冷淡,不带一丝温度。她举起破碗,径直送到自己嘴边,仰头将冷水一饮而尽。
众狱卒一愣,没想到她肯用一头华丽秀发换一碗水,却又如此决绝冷漠。没能欣赏到预料中的崩溃情景,他们感到失望无聊,再回到锅边继续吃肉闲聊。
宝珠背对牢门,将濒死的情人搂在怀中,用怀抱筑起一道隔绝恶意的最后屏障。
带着咸苦味道的热泪夺眶而出,滴滴答答落到他的唇边、口中。泪雨滂沱,源源不绝。
“喝吧,我找到热水了。”她柔声地说。
风化剥落的石窟佛宛如一名历经沧桑的长者,沉默不语俯视着一切。
百年之前,当这乱世仍被称作盛唐时,有一位自称弥勒降世的女皇在天下广筑佛寺。其中最为盛贵之处可得恩赐,以她本人的尊容塑像,龙睛凤颈,贵之极也。
韦训陷入弥留。自幼身患绝症,漂泊半生,双手沾染许多鲜血,他偶尔也会好奇死亡是何种滋味。大概是痛苦又孤单吧,他那时想。
然而此时此刻,被她紧紧拥在怀中,他却感到无比的安详与温暖。死亡是用尽全力的拥抱,是颤抖的吻,是观音泪。
听说人在弥留之际,会陆续看到生前一切熟人的幻象。可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的乱葬岗,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
那母亲怀抱自己幼儿的残尸,无声饮泣。他当时站在远处静静旁观,身为扒坟刨尸的盗墓野狗,他竟莫名地羡慕那死去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