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1 / 1)

韦训猛地抬起头来,轻声撂下一句:“你放心,到了幽州,我不会逗留。”说罢,他扭头离去。

杨行简追着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少年脚尖轻点,飞身掠上屋顶。只是他上得高处,却又不敢走远,就近坐在附近屋脊上,木雕泥塑一般,望着宝珠的窗口出神。

杨行简所言只是捅破了那层窗纸,道出了赤裸事实,他不该觉得倍受打击。其实,即便先前尚存一线生机的幻觉时,他就深知二人命运殊途。既然早已作出抉择,此刻又何以觉得心如刀割?

他幸得观音所救,绝不会为苟且偷生,踏入食人续命的修罗道。无论那“凤凰胎”是皇族还是平民,哪怕是李昱那种恶贯满盈的歹徒。他只愿当她的“犀照”,而非陈师古手中复仇的凶器“鱼肠”。

参商隔幽明,他已没有做“长久打算”的机会。

愿她永远如鲜花盛开,似皓月当空,无忧无虑。只是不知待他离去后,她会不会为自己伤心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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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行简前去县衙拿取公验时,因一口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被本地掌管文书簿籍的孔目官留住,兴致勃勃与他聊了许多长安逸闻,拐弯抹角向他打探前去幽州的目的。

好不容易将对方应付过去,杨行简除了带回公验,还有一个令宝珠大失所望的消息:成德所产的良马只能在成德境内买卖驱使,严禁带到外藩。按照公验上的记录,旅人入境时有几头牲口,离开时一头也不能多。

宝珠仔细一想,明白这是必然的。毕竟良马是成德骑兵立身之本,节度使王承武不可能任由与自己有竞争关系的外藩买走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一行人各怀心事,无精打采打包好行李,在旅舍草草吃了顿饭。正准备离开上路时,店主却恭敬地走上前来,告知他们的房费饭费已经有人结账了。

韦训心中起疑,问他是何人所为。店主忙不迭回答说是本地最大的马贩马在远。此人是本地豪强,听说在中原声名显赫的骑驴娘子莅临此地,想冒昧结识一下。

等众人离开旅舍,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僮仆,手里牵着的正是宝珠前日相中的那匹上等良马,并配上了精美鞍辔。

“有人做东请客送马,这事好生眼熟。”十三郎瞅了一眼韦训,小声调侃:“看来在河北,大师兄的名气已被九娘盖过去了。”

韦训不以为意,看向宝珠,问道:“想要吗?起码可以在成德境内骑着过过瘾。”

宝珠摇摇头,平淡地道:“我还没落魄到要承马贩子的情。”

回想刚启程时,见江湖人士对青衫客毕恭毕敬,她心中好生嫉妒。如今这待遇落在自己身上,却并没感到有什么意趣。既不能当韦训的坐骑,又不能带出成德繁育,鸡肋而已。

婉拒了马在远的礼物后,宝珠疑惑地问:“我又不是通缉令上的逃犯,也不曾在墙上题壁,他们怎么能认出我来?”

十三郎抢着回答:“咱们一行都说长安官话,青衣人牵驴,还带着我一个小沙弥,其实蛮显眼的。”

韦训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沉声道:“保险起见,多绕一点路,咱们换条道走。”

第213章

天光阴沉,铅云低垂。一行人裹紧衣衫,依旧低调地匆匆赶路。

天气愈发寒冷,杨行简冻得瑟瑟发抖,把压箱底的夹丝披袍都翻出来了。十三郎劝他下车走走,活动筋骨,气血才能通畅。杨行简却抱怨断腿愈合后酸疼,左右不愿下地沾灰。

十三郎笑道:“这话可别当着四师兄讲,他听见你诋毁他的手艺,非得打折你另一条腿报复。”

宝珠今日不知怎么,莫名有些烦躁不安,对韦训说:“你把那丹方拿出来,再让我瞧瞧。”

“你已瞧过一百遍了。”韦训无奈地叹气。

宝珠反问:“那再瞧第一百零一遍又怎么了?昨日吃过两餐,今日还不是照样要吃。”

韦训只得从褡裢里翻出那张黄纸递给她。

其实为了避免遗失意外,宝珠早已将上面的内容倒背如流,连每一味药的用量都记得一清二楚,唯有“凤凰胎”三个字没有任何备注。

黄纸背面的角落里,孤零零地写着“乐土”二字,不知是何用意。她曾问过韦训,他只是耸耸肩说不知道,毕竟周青阳一贫如洗,在一张使用过的废纸上写药方很正常。

这薄薄的一页纸,就是韦训的命。

无论如何,乐土总归是个好词,宝珠想。《乐土方》――听起来就像是一剂能够济世安民的良药。她轻轻将丹方原样折好,交还到韦训手中。

抬眼望去,对面有一支打着成德军旗的队伍,押送着七八辆骡车缓缓行来。军旗上绣有猛虎纹样,虎头一个王字,正是成德节度使王承武的姓氏。

这一路旅行,他们时常遇见运送辎重粮草的队伍,早已见怪不怪。局势动荡不安,流民土匪横行,哪怕是正规军,护送物资时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宝珠骑在驴上略一打量,见对方足有一个营的兵力,约莫五百多人。兵种配置与野战部队无异,步兵、弓弩兵、骑兵各占三成左右,前锋四五个人持长枪吆喝着驱赶行人。

道路狭窄,宝珠一行人只得靠边,让押送部队先行。只见那一营军健全副武装,队伍末尾有一名身穿明光铠的押衙压阵。车队从身边经过,宝珠见骡车包着布幔,车辙深陷泥地,显然车上装载的物资分量不轻。

她心下暗自猜想:或许是发给士兵的军饷,怪不得这般戒备森严。

押送物资的队伍与她们擦身而过,并未向路边的旅客打量一眼。人马过处,扬起阵阵尘土,杨行简以手扇风,小声抱怨呛人。

然而就在她们身处行伍中央之时,变故陡生。前面已经通过的士兵毫无预兆地突然回头,刹那间,由一字长蛇阵迅速变为口字合围,其势要将他们困在当中。

韦训反应何其敏锐,抛开缰绳,抬手在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沉声喝道:“走!”

宝珠会意,纵驴向道旁广阔的田地狂奔而去,十三郎紧随其后,在口字彻底合围之前逃了出去。

以往路上,他们也曾几次遭遇成群结队的流民土匪、落草逃兵,对付乌合之众已有经验。靠着韦训强攻擒杀首领,十三郎护卫,宝珠持弓掠阵,往往杀掉三五个人,对方就会吓得作鸟兽散。又或是杨行简拿出鱼符、银带??亮明官员身份,施压说服。

然而这一次,他们碰上的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牛车笨重,难以迅速转向,杨行简腿脚不便,更难逃脱。他连忙掏出银鱼袋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大叫:“我是朝廷命官!要财要物好商量……”

话未说完,一名骑兵纵马上前,抽出环首刀猛劈下去。刀刃砍在杨行简头上,入脑寸余,血如泉涌,他登时失声,一声不吭仰面栽倒。步兵上前搜身,将证明身份的鱼袋、告身等物全数拿走,随后一脚将尸体踢进道旁水渠之中,动作狠辣,毫不留情。

一营人没有丝毫谈判的意思,毫无预警悍然开战。

韦训赤手空拳杀了三四人,余光瞥见杨行简当场毙命,心中大惊。这群军健配合默契,见有同伴阵亡,并不慌乱,立刻按照野战布阵,披甲步兵在内持盾牌长枪拒敌,弓弩手在外围列阵,弩箭如雨瞬发而至,将他牢牢包围。

庐山公撒开四蹄,发疯似的载着主人狂奔,宝珠双腿夹紧驴腹,伸手抽出羽箭,回身搭弓便射。

射杀两名布衣白徒后,她惊觉这群人竟有九成披甲,远超寻常军队配置。原以为是为了押运军饷才有如此规格,此刻想来,恐怕另有隐情。羽箭无法穿透厚重甲胄,难以造成有效杀伤,她只能转而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