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寻常餐刀贯穿细鳞甲,插在县衙前堂照壁上,刀柄系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刀刃入石四寸有余,几名力士连番上阵,憋得脸红脖子粗,也没能将其从石头里拔出,要把甲卸下来,只能将其拆散。
韩筠哪里顾得上甲胄,急忙接过亲兵呈上的信,展开一瞧,只见上面以公文帖的格式写着:“邢州衙内什将韩筠:今疫病肆行,民生罹苦,遣汝协同良医青阳女冠共理疫病防治诸事。汝当全力襄助,如律施行。火急,立待。”
指挥下属的公文必钤印方能生效,而在这张帖上,则以一枚玉梳形状的朱砂印替代,梳背镂刻有精美的飞天纹样,字迹正是出自公主之手。
如愿得到天人手书,韩筠惊喜交加,更让他欣喜若狂的是,公主竟委以重任,交代他办事。他赶忙除服脱孝,换上红抹额,命人备马亲赴敦业坊处理瘟疫。
另一边,周青阳以驱鬼的名义深入里巷,亲眼瞧过病人,症状皆呈剧烈呕吐腹泻,并未出现高热咳血,她心中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坊中居民贫苦,居所逼仄拥挤,巷中污水横流。排放污物的明渠已有许多年未曾清理,深秋季节依然臭不可闻,正是各种疫病滋生的温床。
坊民囊中羞涩,就算开具药方,他们也无力购买。周青阳只得吩咐家属以盐煮汤,不断为病人补水续命。又念念有词在锅中撒了符灰,以增强病人求生的信念。
她一路走访,每打听到一名病人、亡者,便往门板上贴一张避疫咒符,以此作为记号。如此将敦业坊细细踏访一遍,终于锁定了起病最密集的区域。
这是里坊东南角的一块空地,当中有一口公用水井,近六成死者生前都居住在这附近。周青阳挥舞艾草,围绕水井踱步几圈,顺着痕迹追踪,在五十步开外的屋舍中发现一处露天便池。
按理说,这个距离不至于污染水井。可是即将入冬,农活停歇,原本应运往田间做肥料的粪便堆积于此,无人清理。便池地势高于井口,前些天连降几场大雨,粪水悄悄从便池蜿蜒流入井中。
周青阳常年在乡间行医,经验丰富,据此推测:坊中居民贫苦,秋冬季节薪柴昂贵,许多人舍不得生火,更不用提饮茶。平日里直接喝生水,吃冷食。再加上这口粪水污染的井,疫气的源头已然清晰明了。
庆幸的是如今天气渐冷,疫病势头不至于太过凶猛,倘若暴发于盛夏,死者恐怕要多出十倍不止。
周青阳一身五彩斑斓的巫祝装扮极为惹眼,引得不少坊民跟在她身后瞧热闹。她佯装御敌时的紧张模样,大声念咒:“三尸伏藏,六淫遁形!疫鬼就藏在这口井中!”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里长战战兢兢上前,小心询问:“敢问巫祝,可是道号青阳?”
周青阳微微一愣,点头应了,里长顿时奉若神明,立刻派人去向上司禀报。
不多时,韩筠带着亲兵苍头匆匆赶来,叉手行礼,恭敬道:“某奉上官指令,襄助道长抵御瘟疫,有何指示,但说无妨。”
周青阳行医多年,向来凭借女巫身份,借助鬼神威力与乡民迷信心理施展医术,还从未有过官方助力。见这小将主动请缨,她也不客气,当即从坊民中点出十几个身强力壮者封井,又指挥兵卒挑石灰铺垫在附近地面上。
“疫气弥漫,根源在于污秽淤积,如不斩草除根,将来隐患无穷。”
周青阳如此解释,韩筠当场派人征发徭役,着手清理中丘城内所有排污的明渠暗沟。诸事安排妥当,他客气地向周青阳询问:“请问道长,是否有避疫汤方分享?”
“防病于未起,治病于未发”正是周青阳的医术理念。她环顾四周,见围观者多衣着寒酸,心中明白,就算开出药方,他们顶多吃上一两副就难以为继了。
于是她微微一笑,道:“贫道有仙门祖传千金方,防治百病,无需任何珍贵药材。”
韩筠面露期待,恭敬地请教:“请问配方为何?”
周青阳悠悠吐出四个字:“多喝热水。”
作者有话说:
牡丹花―罗隐。这是唐末五代时的诗人,不跟确切年份较真了。本文背景设定更接近中唐(公元800年初),因为元和中兴,唐看起来还有复兴希望。
行医如探案,这算一个小案子。
多喝热水放在古代环境下确实是万能方,饮用水煮沸除菌好处大大的。
病例参考流行病学家约翰?斯诺在1854年对伦敦西敏区霍乱源头调查。
当然周非穿越,不具备细菌传播的知识,她的疫气理论来自古代致病观念,参考于赓哲《从疾病到人心-中古医疗社会史再探》
第209章
紧闭的门窗之内,轰的一声巨响炸开,仿若天崩地裂,又如雷霆万钧,直震得屋瓦颤颤,簌簌落灰。谁能料到,女巫与疫鬼的战斗竟这般惊心动魄,围观坊民闻之色变,吓得魂不附体,胆小些的更是扭头便逃。
俄而,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刺鼻的硫黄气味扑面而出,周青阳安然无恙,全身而退。她反手将门关上,立刻命屋主将提前准备好的浸湿破布塞进门窗缝隙,将整座屋子封得严丝合缝。
她掸了掸身上的火药颗粒,朗声对众人说:“莫慌,这只疫鬼已被我除掉,封屋三日,尽除邪气。”围观者皆以敬畏的神情注视着她,四下里鸦雀无声,一时无人敢搭话。
周青阳清楚平民百姓家资微薄,如果让他们焚烧衣物家什,无异于要他们的命。于是借口驱鬼,在有病患离世的室内燃放爆竹,以硫黄熏蒸居处,彻底祛除疫气。
此时烟花仍是东西二都有钱人家的时髦玩意儿,河北民间闻所未闻,单单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就吓得瑟瑟发抖。
周青阳反复叮嘱众人,饮水食物务必煮沸方可食用,否则疫鬼会在里面下毒。
韩筠见识过周青阳的神妙医术,诚心诚意邀请她投入昭义军麾下,出任军医。
周青阳脸色一变,毫不犹豫一口回绝:“我救一个兵,他转头多杀数人,这杀孽要怎么算?”说完扬长而去,不给主将半分面子。
韩筠心道此人必是公主的随从,又猜测或许因有这等高人异士在,公主才能“死而复生”,心中感慨非常。
经过周青阳一番施为,消灭病源、祛除疫气,瘟疫还未来得及扩散,便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宝珠又在中丘县盘桓了两三日,确认病故者不再增多,才收拾行囊再次踏上旅途。
韩都头将城中储备的盐与薪拿出来,紧急赈济给敦业坊。并命人将《热水方》与《盐汤方》刻碑,立在县衙前空阔处,以惠及更多百姓。
这等善举自然引得民间一片赞誉,说书演戏的伶人纷纷将“爆竹驱疫鬼”的奇事与“韩竹”联系到一起,在《错金枝》后掀起了一轮新的戏说。再加上官吏们故意奉承吹嘘,没过多久,女巫灭疫的功绩便被移花接木,算到了本地长官韩筠的头上,越传越远,越传越神,连他本人都阻拦不住。
宝珠听了女冠男戴的街头议论,不禁义愤填膺,为青阳道人抱不平。
周青阳本人却毫不在乎,她骑着青驴,洒脱一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我们当年下山,并不是图这些虚名。如今归隐,更不稀罕这等一文不值的东西。”
她看向杨行简,眼中透着几分疑惑:“那姓韩的不是你指使来帮忙的么,怎么不见你抢着去跟上司邀功?”
杨行简心道他一介京官,若非公主在此,哪里指挥得动藩镇军将。况且上司就在身边,实话是不可能说的。于是他故作淡泊,说道:“扶危济困、救患分灾乃是名士本分,浮名薄利身外之物,没什么好争的。”
听着这些谈论,宝珠陷入了沉默。沽名钓誉是贬词,可她内心深处,却隐隐盼着被人记住,期望被刻在石碑上纪念,甚至奢想青史留名。她不愿默默无闻被人遗忘,或是在戏文中当个衬托主角的花瓶。
这念头太过荒唐,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她在法理上已经是个死人了。
拿着公验,一行人顺利进入成德,距离幽州越来越近。